那些奏折一句句、一篇篇都在骂他是昏君,骂他数典忘祖,还妄图抛弃本朝龙气,迁都易州。
她回过头,看着那个掩不住疲色的男人,他的脸藏在烛光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她这才明白改变并不只在后宫,也并不只是服制,难怪王贵妃宁可被打入冷宫,也不肯妥协。
这个男人,他想改变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并没有被改变的必要,它已经很好了,好过先皇,兴许也好过前几代皇帝,为什么要改变呢?
他想将它改变得那么彻底,谁又能保证前路光明?
没人能理解他,也没人愿意理解他。
宦薇也不能理解,但她是个死心眼,这个男人不是昏君,他做的一切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没人诚心站在他这边,就让她做这第一个人吧。
可她没有机会向他剖白自己的真心。
那一场逼宫来得突然。
他们闯进来时,他才刚刚睡着,睡得不安稳,眉头仍紧皱着。多年后宦薇仍不能原谅自己的大意,为着自己没能更早听见外面的动静,未能助他逃脱那次逼宫。
男人在她眼前被他们刀剑相向,她以为他们会杀了他,那一瞬的惊惧成了她毕生的阴影,余生无数次从同样的噩梦里醒来。
他们要赶她出去,她不愿意,又是哭又是闹,终于被留下,仍旧侍奉他左右。
男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宦薇再见他时,他正赤足坐在廊下,望着院子里的花木发呆。
宦薇说不出安慰的话,也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干脆什么也没说,和平时一样,为他煮起茶水来。
他起初不理她,每日里只是看着荒芜的院子和少少的几片绿叶,什么话也不说;她从他眼里看到了警惕和猜疑。
宦薇便也不理他,平日时怎样,此时就还怎样。
大约过了四五日,他妥协了,主动唤了她的名字。
“你想要什么?”他问:“朕如今什么也给不了了。”
“嫔妾所愿,只是长伴陛下身边。”宦薇诚恳地回答。
那一夜,他宠幸了她。
也是那一夜,宦薇才第一次真正侍寝。
这个行色匆匆的男人,终于为她驻了一回足。
尔后的那数个月时光,他们时常交颈而卧,她依偎在他怀里,听他说起差一点就能实现的计划,以及本该建在易州的新都城。
她这才明白那些改变意味着什么。她的陛下心里有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度,兴许比现在更好,可它牵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没有人愿意听他的。
对于外面的人而言,这位陛下魔怔了,瞎折腾。
他太高估自己,又太小看他们,只顾一个人往前冲,又不够有耐心,令自己陷入了这般困顿的境地。
没过多久,他们便要将皇帝移出皇宫,送往他心心念念的易州。从此他不再是皇帝,而是再无自由的太上皇。
宦薇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些人要将太上皇的妃嫔送去皇家寺庙,宦薇以这些年所得的赏赐交换,才得到了随同他一道出宫的机会。
然后她逃走了。为了保住孩子,这个秘密她甚至也瞒着他。
她想着,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孩子回到京城,带着支持他的将士,让他重获自由和权利。
可他没多久便郁郁而终,真相如何,世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
她在虞城忆氏的照拂下,默默地守护着他的孩子,以及他未能完成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