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弘道皇帝之前,本朝皇帝的妃子都出身世族;由弘道皇帝始,所有选入后宫的女子俱是贤良淑德的平民女子。他不知何故,不肯让任何世族女子入宫。
宦薇在三年一次的大选中进入了后宫。宦薇母亲早亡,父亲常年与药炉为伴,宦薇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做杂务换父亲药钱。弘道皇帝登基之前,她已习惯邻里的夸赞;弘道皇帝登基之后,这些夸赞突然落到了实处,比替人缝洗衣物能换更多药钱。
这是新君之德。
她到了初懂男女之情的年纪便被举荐入宫了。有人贺她荣华富贵,有人为她担忧惶恐,她心中却只有喜悦,为着可以侍奉这个为她带来平稳生活的男子。
进入后宫的那条花木繁盛的路,仿佛也在应和她心中的喜悦。
可皇宫里的生活与她所想的并不一样。
弘道皇帝后宫人数并不少。因他登基数年仍未有子,尽管他不肯纳世族之女,朝臣们仍数次陈情,请他广开后宫。弘道皇帝不耐被人说教,有人劝,他便纳,堵得那些人无处下嘴。
尽管如此,后宫仍然没有一个孩子降临。
坊间有人流传弘道皇帝不能人道,宦薇也曾耳闻,只是不信。等她入了宫,方知是怎么一回事。
弘道皇帝不仅极少留宿后宫,留宿后宫的那些夜晚,也多半在处理政务。他和宫妃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匆忙,仿佛身后有什么在驱赶他似的。
这话不是宦薇说的,说这话的是正得宠的许婕妤。中秋夜里的宫宴,南园的舞也不能令这位皇帝陛下多看几眼,这支舞费了许婕妤不少心思,她一冲动,就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
比起宫里大多数人,许婕妤算是很幸运了,可她仍旧不满足。
宦薇忍不住对她有些嫉妒。宦薇入宫三年,除了每年固定的几次宫宴,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皇帝。皇帝陛下对于男女之事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但貌似也并没有龙阳之好。
宫里没有皇后,位份最高的是贵妃。弘道皇帝登基没多久,命薄的皇后便过世了,从那以后中宫之位便一直空悬着。大臣们不希望让一个平民之女登上这个位置,弘道皇帝不愿意接受一位世族贵女。两边僵持不下,令得后宫只能常年由贵妃代行中宫之责。
贵妃姓王,曾是京中出名的才女,她性情温良,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宦薇知道她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好说话,就和皇帝陛下一样,否则嚣张跋扈的许婕妤也不至于被压得死死的。宫中这么多女人,能唱不少台戏了,可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大乱子,偶然有些小乱子也被无声无息地掐灭,若非有些手段是不能办到的。
许婕妤难免和王贵妃争宠,然而即便皇帝宠爱她更多一些,她的位份也从未压过王贵妃去。
宦薇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与他的缘分就止步于每年那几次远远的观望上了。
直到他登基的第十年,皇帝陛下突然改弦易张,颁布了许多奇怪的法令。
他变更了礼仪服制,大肆修法,还要迁都。
律令和迁都都与后宫无关,是以后宫里的波澜远不及朝中那么剧烈,只是更改服制这件事多少有些大逆不道,服制本身并不仅仅几件衣服,而是祖宗礼法。王贵妃以德立身,拒不从命,即刻被打入冷宫;许婕妤没放过这个机会,带头听命行事,立刻被擢升为昭仪,代行原属于王贵妃之权。
许婕妤不像王贵妃,心眼很小,一上位便借机惩治了几个她早就看不顺眼的妃嫔,还试图谋害王贵妃,以免她翻身。
虽然谋害王贵妃并不顺利,但后宫已乱,每个人都惶惶不安。
在许婕妤嫉恨的妃嫔里,有一位萧美人与宦薇很要好。萧美人弹得一手好琴,弘道皇帝爱听,许昭仪竟借故叫人废了她的双手。
萧美人性子傲,忍不得这般折辱,夜里悄悄投了井。
宦薇气极,便借着宫宴之际,冲到皇帝身前,历数许昭仪罪状。
若是什么也不做,她大约能平顺安稳地过完一生,可到头来不也是个死么?在宫里多活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倒不如轰轰烈烈一次,死也痛快。
她没有想过,这一义气之举会令自己时来运转;正如幼年的她并不知道尽孝道竟也可以换得好处。
那夜之后,宫里少了个许昭仪,王贵妃被放出来;而她晋升为美人,皇帝也开始召她侍寝。
宦薇不由得对这个男人更多了几分倾慕。
能近皇帝身前,宦薇才真正开始了解他。
未及而立之年的皇帝竟已有了白发。
他总是很晚睡,又很早起,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宦薇陪着他的那些夜里,常常他还在奋笔疾书,她却已扛不住睡意;而当她在清晨的微光里醒来,他却早就走了。
有时他会带着怒意而来,但绝不会发泄在她身上,只是默默饮酒,然后沉沉睡去。
他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他虽然匆忙,但是总带着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再也没有笑过。
她很想和他聊一聊,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可朝中的那些事和后宫的女人没有什么关系,他从不向她们提起。
她们就像宫苑里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赏心悦目,怡情悦性,再多就没有了。
没人期望她们还能做别的事,也没有人希望她们插手别的事。
宦薇不满足于像一朵花般只等观赏。
她未能忍住,偷看了他没批阅完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