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河的另一侧,的确是两重天地了。
以香水河为界限,整个后寺变成了一方独立的洞天,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只要开启洞天,便如皂阁宗的鬼国一般,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故而进可攻,退可守。
方才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离开此处洞天,皆是仰仗了大天师之功,而大天师张静修此刻还留在洞天之中。
张静修背负双手,白色的拂尘被随意握在掌中,神态闲适,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有半分惊骇或是恼怒,淡笑道:“禅师,竟要阻拦贫道。”
虎禅师的声音从天上传来,“非是贫僧想要阻拦张天师,而是故人相托,贫僧不得已而为之。”
张静修问道:“禅师说的可是青鹤居士?先前禅师说过,青鹤居士曾经来拜访过禅师,而今日我等之所以来到大报恩寺中,也是青鹤居士的手笔。由此看来,是青鹤居士料定贫道会来拜访禅师,他便请求禅师趁此时机将贫道阻住,没了贫道,青鹤居士在外面再想做什么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虎禅师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我们这点小心思,终究是瞒不住大天师。”
“禅师过谦了。”张静修摇了摇头,“贫道终究还是被瞒住了,若非如此,贫道也不会身在此地,更不会被禅师阻住。贫道也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了你们的算计,从这一点上来说,贫道不如徐道兄,也不如李道兄,若是他们两位在此,只怕你们就没有这么容易得手。”
虎禅师轻声道:“大天师仁厚,论人品,论德行,论声名,皆在此二人之上。天下之人,无论是身在儒门,还是身在道门,无论是身在江湖,还是身在庙堂,少有不佩服大天师为人的。”
张静修笑道:“就是脑子和心思不如他们是吧。”
“万不敢有如此想法。”虎禅师嗓音中透着几分歉意,“还望大天师恕罪。今日之失礼得罪,来日定当登门赔礼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我只问禅师一句话。”张静修背后双手中的拂尘在轻轻颤抖,“‘天刀’秦清有一把刀,名叫‘欺方罔道’,典故出自‘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这句话是你们儒门的亚圣说的,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这是儒门的道理,你们是儒门中人,可你们今日将要做的事情,以前已经做过的事情,甚至是未来可能要做的事情,合乎这些圣贤道理吗?”
虎禅师沉默了,久久不语。
张静修接着说道:“可以合理地欺骗君子,却不能愚弄君子,看来禅师把贫道看作是君子了,所以就合理地欺骗贫道。由此看来,禅师等人还是深谙这些圣贤道理的,不过没有用在正途,没有想着如何做君子,而是想着如何对付君子。”
过了良久,虎禅师终于开口道:“大天师教训的是,不过这也正是我们做隐士的原因,我们是隐士,是守门人,不是什么君子。”
张静修背后的拂尘颤得更厉害,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不是君子,不是君子就能违背圣贤教诲?”
虎禅师轻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分为表里两层。人活一世,个人境遇如何,能耐本事还在其次,更多时候都是时势使然。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大天师也是一宗之主,一道之主,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门之主,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面子上要光鲜,何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鞋底,也不能沾上半点泥巴,可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总得有人满身泥泞地去做。自家的面子和别人家的面子谈笑风生,可能自家的里子就要和别人家的里子生死相向,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大天师不明白吗?”
虎禅师的这番话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张静修点了点头,“明白,贫道自是明白。可是用江湖上的话来说,你们这么做,坏了规矩,场面变得不好看了。贫道明白你们的难处,贫道之所以把这次议事放在大报恩寺,放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存了开诚布公之意,可你们仍旧处处为难,就有些不给面子了,这面子上落了灰,就是牵涉到根本的大事,禅师也应该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才是。”
虎禅师道:“大天师的话,贫僧明白。大天师的诚意,贫僧也理会得。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以某一人的意志而转移,此乃许多人共同的声音,也就是大势所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明了,再无什么转圜余地,张静修想要和和气气地立刻离开此地,已经是不可能。除非强行破开此处洞天,或是等着外面尘埃落定,由虎禅师主动打开洞天。
洞天开启,变为一方封闭的独立小世界,需要一个短暂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十分隐蔽,但还是瞒不过张静修,当时张静修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独自离开此地,另一个选择是将李玄都送出去。
张静修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决定把李玄都送出去,自己留在此地。一则是因为他有信心从内部打破洞天,而李玄都则万无这个本事,二则是他着实不放心将李玄都独自留在此地,对于张静修来说,李玄都是关键中的关键,若是洞天中还藏着某位儒门高手,与虎禅师一起对李玄都出手,就算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也难保不会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反倒是外面有各宗的宗主,有钱家和苏家,还有太平宗的人,比里面更安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