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说道:“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庙堂上自诩为栋梁的权贵们总是低估百姓的主见,殊不知,礼失求诸野,民间百姓对道德和是非的判断,远比庙堂诸公更为深厚和淳朴。”
颜飞卿也没有急着追问李玄都的答复,而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抬手虚压,说道:“我这一路行来,从芦州到荆州,无论是武林江湖之人,还是市井百姓小民,竟是无不怀念四大臣在世之时,百姓们不懂庙堂谋算和千秋大计,可他们懂得自身生计之艰难。当今庙堂,主少国疑,太后与晋王临朝训政。晋王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泛滥,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太后乐西苑而不反宫,侈兴土木。两人之间又多有龃龉,因争权之事,致使纲纪日驰,,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赋役增常,室如县罄。百姓苦之久矣,这是人心可用。”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凝重,问道:“那紫府兄是什么意思?难道紫府兄属意西北的‘伪周’?”
李玄都摇头道:“了解大魏朝廷的,去了西京。了解大周的,留在帝京。两者都了解的,便隐于江湖山野之间,何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至于两者都不了解的,那就只能浑浑噩噩于乱世之中,生死由命了。有些时候,看一个人推崇谁,要看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有人推崇大周,他当真想要支持大周吗?当然,有这样的人,相信大周能让日月换新天,相信大周能推翻已经土崩鱼烂的大魏朝廷。可实际上,大多数人,连谁是‘圣君’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其他人了。你说他们为什么推崇大周?说白了,因为他们反对当今的大魏朝廷,又不敢真刀真枪地去反抗朝廷,于是乎,就推崇与朝廷相对立的大周。”
颜飞卿抚掌道:“紫府兄鞭辟入里,如此说来,紫府不是推崇大周之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加重语气说道:“大周不过草莽之众,其中多为居心叵测之辈、心思不良之徒,有几人是为了百姓?又有几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过为了一己之私欲,与今日之大魏又有何异?难不成死数以百万计之人,就是为了变成第二个大魏?没有这样的道理。”
颜飞卿双眼中有了异彩,语气中也多了几分亲近,“既然大周不足拯救黎民苍生,就只能落到大魏朝廷之中,那么依照紫府看来,如今大魏朝廷中谁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在庙堂,并不知道谁能担当此等大任,但我可以明言,晋王和太后都不会是支撑起大魏朝廷之人,虽然如今是他们掌权,但是没了他们,仍旧有可以替代他们之人,大魏还是那个大魏,我这样说,颜掌教可以明白吗?”
颜飞卿点了点头,长长喟叹道:“说到底,我们这些人也是在骑驴找马,暂时扶持晋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免得让太后彻底把握了朝廷大权,那才是不可收拾之事。”
李玄都又沉默了。
若说他与颜飞卿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是无稽之谈,可若说他们完全志同道合,也不尽然,在救亡天下的大方向之下仍旧有着许多小方向上的不同,这些小方向,现在看来很小,可在几百年之后,却会变得很大,这让李玄都难免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开口答应颜飞卿所求之事。
颜飞卿自然明白这一点,仍是没有急于催问李玄都,转而说道:“庙堂和江湖是两回事,自天宝二年以来,贫道最不愿意谈起的就是朝堂,今天便不说庙堂了,只说江湖。”
李玄都没有说话。
颜飞卿说道:“如果说朝廷的心腹大患是西北叛乱和金帐汗国,那么江湖的心腹大患是什么?”
不等李玄都开口答话,他已经自问自答道:“是邪道十宗。诚然,邪道十宗中的确有性情中人,正道十二宗也有卑劣之徒,可两者都是少数而已,不能以偏概全,从大局上来说,邪道十宗还是江湖武林祸乱之源,尤以西北五宗为甚。”
李玄都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虽然颜飞卿是正一宗的掌教,但这番关于正邪之分的言语却是十分中肯,所谓正道邪道,并非自己说自己是正是邪,而是要经过无数人的认可,正如李玄都所说那般,真英雄后世从无争议,假英雄立了牌坊也不牢固,因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所言不错。
见李玄都认可,颜飞卿便继续说道:“正邪之争绵延上千年,其中多少血海深仇,数不胜数,已经无可化解,唯有一方彻底消亡方能停歇。如今西北五宗在秦州、凉州、蜀州等地起事,辽东五宗则离开辽东三州,进入帝京和江北一带,原本的江湖格局便不复存在,继朝堂之后,江湖上也开始乱象频生。”
李玄都叹息一声,“风起于青萍之末,说是不谈庙堂,可江湖处处无不受庙堂之影响。庙堂上吹起一阵风,江湖上便起波纹,庙堂上积成一朵云,江湖上便阴了天,庙堂上落一阵雨,江湖上立时是万千涟漪,现在的江湖乱象,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庙堂之乱。”
颜飞卿望着李玄都,一字一句道:“紫府兄此言是正论。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又有云,不为良相,但为良医,可见大医者医国,小医者医人。可如果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便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治,还要寻根究源。”
李玄都猛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