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模样约莫而立之年,远比实际上要显得年轻,他左胳膊夹着方桌大的灰黄棋盘,荡着的左右抓着个软木垫,右手则环圈抱着两个棋盘,一黑一白颜色分明,两军对垒的宽阔跑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往敌军那踽踽独行。
岳明德望着儿子在四十万大军面前的渺小身影,一时间忘了岳之安不能出城的限止。
抱着棋具独行到战场中央,离对面不近不远,远呢令人无法看清他容貌,近呢对方能够拉弓把他射成刺猬。岳之安弯腰摆好棋盘,将黑棋放在自己面前,白棋放在对手的位置,随即他不慌不忙的立在旁边,等着他想等的那人出来手谈。
一道倩影倏忽闪至场中,正是三十年不曾再见的岳紫茗,她依然面若桃花,岳之安却好像比她长了十岁。见她到来,岳之安赶紧将坐垫放置到对面,岳紫茗面无表情的坐在软垫上,岳之安坐在泥地上,开始了这场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
“紫茗,死前能等到这盘棋,我也算无憾了。”
城头上的思岳皇帝岳明德,匪军前的草莽皇帝徐青林,两人同时下令开战。
擂鼓如雷鸣,岳之安这句满含惊喜的话消逝在两军冲锋的呼号中,岳紫茗听到是听到了,却没有做理会,静心等着对方落子。
岳之安当先落下黑子,却不盯着棋盘,目光放在岳紫茗脸颊上,他轻轻开口,“当年一别,也足有三十年之久,你我这应是最后一次见面。嗳,这盘棋十有**是我输了!”
岳紫茗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容不迫道:“你要以天下为局,还是这场战事为局?无论如何,你都赢不了的。”
岳之安脸上带抹通透洒然的笑容,摇头道:“我哪有这么多心眼,无非想跟你下盘棋罢了。这三十年间,我看透了很多,先是放弃了修炼,再是放弃了皇位,如今恰好五十岁,我也知晓了我的天命。”
这会儿两军已经短兵相接,金戈碰撞的声响混着呼声嚎声,传遍战场每个角落,下棋的两人周围也围聚着不少捉对厮杀的兵将,却无人去打搅他俩,只不过偶有鲜血溅射到棋盘上,将白润如膏的棋子染得黑红。岳之安落子如飞,力道却是不重,从头到尾轻轻拿起然后轻轻放下,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话,哪怕对方充耳不闻,他的局势也十分不妙,不断被白棋逼入绝境,正如场上被匪军拖入死地的思岳御林军。
正巧一个青甲散兵倒在他俩旁边,尘土和血水沾了满脸,不肯瞑目的眼珠却仍死死盯着敌人。岳之安斜瞥了死人一眼,叹气道:“我认得他,他叫张保,在药房里跑堂的,老母去年刚死,家里养着一双儿女,城里大概没几个比他更拮据的……”
岳紫茗不懂他为何要提及一个死人的悲惨遭遇,忽而听岳之安仰头说道:“你以为他当兵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过为生计所迫,这些老百姓只是想活着。早年间世人都骂我伪君子假仁义,他们没说错,我也没做错,过了这些年,我总算懂了,百姓的悲欢并不相通,但都有各自的痛……然而紫茗你到现在也没懂,世间最重的是人情呐……”
岳紫茗听着他死前的胡言乱语,不太在意,只盯着棋盘,岳之安说完最后一句后,他不再挪动棋子,因为面前已是一盘死棋,他必输无疑,他还想说说下辈子的光景,想想又作罢。这时岳紫茗已经起身,唤来一柄长剑,直直刺死了他。
岳明德目睹儿子被人砍下头颅,凄凄的念叨了几句,“朕断后了,我断后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等他再醒来时,已沦为八指皇帝徐青林的阶下囚,被关在一间漆黑潮湿的牢房里,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
“岳明修,我到底还是你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