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白鹿分苑,已过亥时。鹿九进了房间,挂刀下腰牌,脱衣解发髻,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常这么干的。
她转过一架白绢小屏风,不出意外看见她心心念念的木桶,满满当当一桶水,浮气里带着薄荷的冷香,云山雾罩地扑了满脸。
鹿九强忍住一纵身跳进去的冲动,先侧头看向窗台。一个白衣人坐在窗台上,背靠着窗棂,一只脚踩着窗框,另一条腿懒散地荡在外面。
背景是外头的清冷夜色。不速之客回头望着鹿九,有风过,缠了他一缕头发飘过脸颊。
那人抬起一根手指拨开了脸上的头发,桃花眼一挑,嘴角带笑。
“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一个神情放迹,一个衣衫半解,中间是个怎么看怎么暧昧的浴桶。
换任何一个其他女子,见此情此景,听此言此语,多半是要红脸的。然而可惜了,鹿九并非
“其他女子”。她赤着脚,散着发,穿着中衣,目光冷而坦荡地看着窗台上坐着的人,似乎半点也没觉出这诡异的场面有什么不妥。
可怜苏小年一身骨子里的写意fēng_liú,搁在鹿九这里,譬如倾国名花投给了牛,还是头瞎牛。
但他似乎对于这丫头冷淡的反应很习惯了,不仅不觉得气馁,反而还颇以逗引她为乐。
只见苏小年哈哈一笑,从窗台翻下来,极潇洒地伸出一只手,穿花蝶似的在鹿九面前一晃:“我来讨债的,讨完就走,不耽误你沐浴。”鹿九点点头,抬起手就往脸上摸过去。
纵使苏小年眼疾手快,等他捉住鹿九的手,那一张假面皮已经被这丫头暴力拆卸了一角。
“啧啧……”苏小年几乎要不顾形象地撮起牙花子,他飞快扔开鹿九的手,一根手指顺着撕开的裂缝涂抹着某种无色的透明软膏,另一只手轻而迅速地动作着,揭开了剩余的人皮面具。
“鹿九姑娘,我虽敬你是条汉子,”苏小年皱着眉看了一眼鹿九靠近下巴那块儿皮肤——她肤色本就细白,还极其敏感,刚刚那猛的一撕之下,这就泛起了一片红,透着血色,
“可你别真这么糙啊,脸都不要了?”鹿九后知后觉似的眨眨眼,垂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从苏小年的角度,能看见她眼睫在脸上打了一层毛茸茸的阴影,在昏暗幽光和满室水汽里显出了一丝朦胧的妩媚。
他眯了眯眼,微转了视线,手上却动作不停。把人皮面具纳入袖中,又将一堆子瓶瓶罐罐一字排开,放在了浴桶旁一只矮墩墩的妆奁台上。
“老闻头交代了,龙芯草煮水——喏,就边上这个白瓶儿,可清血化淤解毒疏风,一日三次。”
“中间这个黄罐子,老样子,洗沐完敷脸,早晚各一次……你全身上下也就这脸看着值钱些,得好生养护着,可不能糙……哦,还有青色的,也是老规矩,记得吃。”鹿九不做声地听完苏小年这一串得啵,点点头,只觉得自己再不进木桶水都要冷了,便有些迫切地看了眼那啰嗦的白衣男子,一点都没有逐客意味地向窗台偏了偏头。
苏小年没好气地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像是含了水汽,嗔怪似的剐了一眼沉默的鹿九:“得,我走。这大半夜,又是打洗澡水又是送药的,巴巴儿也不知道是为谁!连个谢字都捞不着!”鹿九半只脚已经要跨进浴桶了,她就着金鸡独立的姿势转脸盯了一眼苏小年,默了一瞬,向他倾了倾身。
看她动作,苏小年猜那应该是一个敷衍的鞠躬,算是致谢。但他还没来得及嘲笑这丫头——扶着一个愚蠢的大浴桶、一脚高高抬起的时候向人鞠躬是个多么不伦不类的可笑动作,简直像是在奔跑中突发奇想要伸着脖子扑向一只虫的鸡——他就看见,随着鹿九的动作,她本就飘飘洒洒的中衣从右肩处滑了下来,黑色的头发如同狡蛇,颇有心计地纠缠着她颈肩那一处几乎炫目的白色,又意意思思地垂落下来,像要去遮挡什么隐秘,更像是在诱着他的眼睛,看向更深的地方。
苏小年在瞬间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微张了嘴,咽喉上下一动。沉默只有一瞬,他将眼睛转向窗外,眼眸幽深,嘴角却先拉出了惯常的fēng_liú笑意——虽然知道她压根看不见。
“近日教中多事,江大人不在,你——消停些,明日见完圣君应了卯,就好好在部里待着,少走动。”淅沥水声响起在背后,薄荷的冷香像是活的,一荡一荡萦绕在他鼻尖,黏住了似的。
“记得吃药。”匆匆撂下最后一句,苏小年头也未回,手一撑便飞身下了窗台,人影不见。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照面吹过来像是要撕掉那一层粘连在他身上的缱绻躯壳,他恍惚中仿佛听到鹿九应了他一声,是一个水汽朦胧的
“嗯”字,在夜色里模糊而柔软,如同月光,冷清地勾着他,沉默地挑拨他,叫他几乎生出了一种不知名的恼怒来。
今晚一点也不热,九月底的净灵从骨子里已经开始酝酿寒气。然而苏小年沉默地踩风归去,却觉出了陌生的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