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瀛很有自知之明—毕竟自己杀死了人家的救命恩人,人家摆一摆臭脸也是应该的。
况且木繁树说大魔君是他的死敌,来时路上他思来想去,自己平生死敌无数,但若说最恨的一个,非澹台书灵莫属。
可观眼前人的背影,虽然身高体形上与书灵颇为相似,但气质却大相径庭,书灵不管何时何地站姿坐姿都十分笔挺,眼前人的站姿虽然也算周正,但跟书灵比起来依然差了许多,至少连天瀛这么认为。
也必定不是千赋那昏君。
人人皆知,昏君不惜帝位,不惜法力不惜财,不惜万物生灵谁生谁死,唯独只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和自由,否则何至于自杀自残自虐这么久,他依然不缺胳膊不少腿,囫囫囵囵活得好好的。
他渴望生命,渴望自由至此,视富贵王权为粪土,又怎会稀罕这见不得天日的地下王座。
钦原就更没可能了—身高体形二者严重不符。
到底哪一个呢?
“大魔君可是在怪罪属下擅自杀死错央平初,自封二魔君?”
大魔君沉默一瞬,“你说呢?”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语气平缓舒和,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可他到底谁呢?
连天瀛依然想不出来。
“恕属下直言,”连天瀛道,“如果有人色胆包天想侮辱您的女人,您该当何如?”
“你是说,平初想侮辱木繁树?”
“是。”
“那他得手了吗?”
“并没有。”
“平初顶多作恶未遂罢了,你何至于非要在本君出关之前对他赶尽杀绝,让本君愧怼难办。”
“是属下一时孟浪了,还望大魔君赎罪!”
连天瀛丝毫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俯首便磕,“不过,大魔君若能饶恕属下这次,属下发誓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从今往后,属下一定对大魔君唯命是从,死而后已!”
大魔君不说话,缓缓转身,走下高高的黑石步阶,来到连天瀛面前,“你抬起头来。”
“属下不敢!”
连天瀛是真的不敢。
死敌啊。
自连天一族被屠,连天瀛流离周转六界各处,化名无数,树敌无数,保不准是哪个化名得罪过眼前人,倘一抬头四目相对,凭二者的实力差距,自己这条好不容易从沙神那里抢来的小命还不彻底交代了?
说起来都怪那个女人,若不是错央平初当着他的面要对木繁树行不轨之事,妄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助沙神一臂之力,他何至于热血冲脑非要揪出平初的本尊杀掉泄愤,大家好歹同僚一场,继续狼狈为奸彼此利用难道不好么。
他觉得自己一定魔怔了。
木繁树这般不好,那般不对,千般万般阴奉阳违冷血无情没人性,可为什么她说眼前人是自己的死敌,他竟然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相信呢?
不止一点点,似乎更多。
正心猿意马时惊时惶地瞎琢磨,左肩头,忽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他一点也不敢动,顿时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瀛公子?”
眼前人话带几分揶揄,唤了一声。
“大魔君折煞属下了。愧不敢当,不敢当。”连天瀛佯装惶恐道。
他觉得,为了避免跟大魔君起正面冲突,自己这孙子当的还真是有模有样,但有什么办法呢,想杀回雪墟,想烧光栖碧宫,想报复天界,没有魔界支持,没有众多妖魔鬼将的阵前冲锋,要他以一敌百万吗,那跟做白日梦有什么区别。
当孙子而已,没什么。
只要大魔君与他的计划达成一致,只要他们的目标相同,是曾经的死敌又怎么样,以后不是了就行。
相互利用么,有什么不好。
但大魔君蹲下身子,在他的肩头戳了一下又一下,这就有点诡异了,“再不站起来,信不信我戳死你。”
连天瀛狠狠一怔。
这玩世不恭的态度,喜好调侃人的语气,没大没小的举止,怎么寻思怎么像……
是……他吗?
连天瀛慢慢抬起了头—
黑色镀金边的云靴,红黑交织、暗绣六瓣雪片的宽松长袍,腰间十分服帖地系着红缎腰带,腰带左侧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十分眼熟的骨哨,再往上,是两抹精致的锁骨和喉结,最后是脸面。
连天瀛一下子惊住了:“……晓……晓生!?”
对面的人忽然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久违的顽皮和不恭,他又戳了下连天瀛的肩膀,笑说:“你小子竟然还活着啊,太好了!”
连天瀛整个人木楞楞的,一时竟没有任何反应。
“喂,三千年不见,不仅爱哭鼻子一无是处,如今还变哑巴了不成。”这张嘴一如既往的阴,损,毒,辣。
没错,是他了。
连天瀛僵着脸皮,慢慢站了起来,看着他:“……你耍我?”
“哈哈哈哈……”
晓生笑得前仰后合,肆无忌惮,完全没有了上一刻的庄重和冷漠,“哎呀妈呀我去,瀛公子竟然给我下跪!天哪天哪,瀛公子在我面前自称属下!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哈哈哈哈……”
然而没等他笑个痛快,连天瀛忽然张开双臂将他大力抱进了怀里,他低低道:“……你为什么没死?该死,你为什么没死?”
雪里雪兔,霜里霜狐。
当年连天雪墟惨遭屠戮,兔是连天瀛,狐是晓生。暮沉亲眼所见,晓生被澹台追兵万箭穿心而死,倒在血泊里化回原形,尸首冷到全身结霜。
他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