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遇见这金幼孜,桐拂就觉得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明明端起架子来一本正经、谦和有礼,偏偏有些事情上,宛如孩童一般。
当初他身上背着几个小葫芦,就以为自己可以游得过后湖,她想想都忍俊不禁……
眼下,那人又跟小童一般,手舞足蹈地捏着一块饼,嘴里念念有词。
桐拂凑到近前,他抬头一脸欣喜,“健康七妙有云:齑可照面,馄饨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打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作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竟是真的!你看这饼,薄如蝉翼,透之可视字!”
她一脸得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我家刘娘子,手艺冠绝京都。”
二人一路边吃边说笑,金幼孜见这一带虽不如秦淮河上热闹,但河房连绵,花木佳静,时有露台卷帘处,沉香淡烟袅袅涌出,人影绰笑语晏晏,恍若仙境……
“这里可是秦淮分流?”金幼孜问道。
桐拂将那舟子泊在一处桥下,一旁恰一株早桂,香气四溢。
“这是运渎。方才我们自秦淮河向北,过了草桥、红土桥,转过鼎新桥、笪桥,此处已是运渎的西段。”
“运渎?”金幼孜的面上显出神往之色,“舳舻衔尾日无虚,更凿都城引漕渠。何事馁来贪雀谷,不知留得几年储……赤乌三年十二月,使左台侍御史郗俭监凿城西南,自秦淮北抵仓城,名运渎……”
桐拂听得一头雾水,看他的样子又实在有趣,不忍打断,悄悄自那方台底下取出一小坛酒来。
金幼孜原本还在喋喋不休,闻见酒香才转回神来,“如此香气沁人,定是秋露白、槐枝之佳酿……”
桐拂扑哧笑出声,“沟渠里的泉水酿的,可没这么好听的名字。沟渠在孝陵卫辖地,这就叫卫酒。”
金幼孜将信将疑,取了一盏抿了一口,直呼好喝,连喝了几盏。
桐拂拦了拦,“可别贪杯,此酒又名迎风倒,我这舟子可进不了后湖,没法送你回梁洲。”
金幼孜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不好意思,耳根一下子通红。
二人边说话边饮酒,到后来,桐拂索性解开了绳子,任凭那舟子顺水而行。皓月当空,水波映影,自在快活。
桐拂一向晓得自己的酒量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是这所谓的迎风倒,也不在话下。但今日不知何故,到后来竟也有些晕晕。
看着一旁的金幼孜早已东倒西歪舌头都捋不直了,她刚要笑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金陵城中河网密布,莫说秦淮、运渎、清溪,乃至运木材的上新河,运米粮的胭脂河,就连最小的分支与河道,她都了然于心。
但眼前这个地方,她却不识得。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路过政和桥,前面不远就该是桃叶渡。这一带虽说是相对僻静之处,但也不该如此安静。
桐拂站起身,四处看了看,越看心里越凉。这四下里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连屋舍巷道都完全变了模样。
“走走走……中营那里已经喝上了,咱们也要赶紧了……总不能喝他们剩下的……”
“莫州的酒,比咱这雄县的酒好太多了……这儿的酒淡的跟水一样……啊呸太难喝……”
“老弟是想媳妇了吧……中秋节不能回去,媳妇怕是要翻脸咯……”
一阵哄笑之后,那些声音和脚步声越走越远。桐拂却站不稳了,急忙矮下身子去推一旁的金幼孜。
金幼孜迷迷瞪瞪靠在船舷上,嘴里念念叨叨。
“君子食即食,何必在珍华……清歌且莫唱…………红泉正洒芙蓉霞……君不见金陵风台月榭烟霞光……如今五里十里野火烧茫茫……”
“公子!好像不对劲,你瞅瞅……”桐拂凑到他身边唤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金幼孜闻言转过脸来,满面笑容,“自是人间好地方……好地方……”
桐拂一头黑线,这人是醉糊涂了,找他也没用。
方才那几人说是中秋,确实没错,但莫州和雄县又是何处?
她不甘心,又推了推金幼孜,“你可知雄县、莫州是何处?”
金幼孜努力挣开半幅眼帘,“好地方……好地方……上古颛顼帝……关河控古城……千里暮山横……瓦桥遗石在,览古若为情……”
桐拂皱了皱眉,这个书痴,一醉了更是满嘴文绉绉的诗词。
金幼孜忽然猛地坐直身子,“你可知?!这大清河上十二连桥,月漾、航淇、景苏、来熏……虽近北平,但堪比苏杭秀美……美哉……”
桐拂被他吓了一跳,倒也总算听出了个名堂,这里靠近北平。
北平?她忽然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也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总不会又……
她使劲甩了甩脑袋,又听见有人高声说笑着经过,“好酒好酒……痛快啊……镇守北地虽然荒凉,但是酒是当真爽快!待我们灭了那反贼,大胜而归……”
“兄弟你醉了……哈哈……抱着树啃什么……”
“以为是媳妇儿吧……哈哈……抱紧点……”
哄笑声起,显然是一拨喝得醉醺醺的兵士。
桐拂无语抬头望天,天上明月如银盘,她叹道:“中秋佳节,总不至于打仗吧……”
白沟河西岸,月光如流银倾泻,将那盔甲映着,烁烁生光。千骑肃立,竟未发出半点声响,只可见幢幢身影。
朱棣望着河对岸雄县城楼的剪影,已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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