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已经完全不相信对面的人是真的娘定埃增,失控地大喊起来:“走开,走开,你不在这里!”什么叫“已经杀了,难道要功亏一篑”,如果是真的娘定埃增,毕竟是佛门弟子,怎么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这是自己心的幻影!自己心里竟然也有如此偏执的杀人欲,这叫她更加崩溃,人已在分裂的边缘了。
她一边仓皇失措地扑到地上,朝着乌策大殿的围墙外挪动,一边又完全不能自控地去摸索那落在地上的尖刀。握到刀柄的一瞬间,她就确认了那爱人和杀人的都是自己,吓得惊哭起来,那铺天盖地的恐惧又压下来,几乎将她闷得透不过气。
娘定埃增的怒吼更怒:“不要妄动,你从这破损处落到别的世界去,就再也切不断这颗头,永远囚禁在大灭顶祭里了!你心里有什么难关过不去,此刻也一定要熬过去,把刀拿起来!”
她坐在地上抽泣了两下,双手重新将刀握紧,小心地绕开眼前碎裂的陷阱,回到狐奴的身体旁边。她的雪白裘衣已经完全染成红色,就算之前是个活人,流掉这么多血以后也早就没有任何知觉了。
莺奴又去看她的脸,仍然是庸玛的脸。她要对着这张脸的主人的脖子切下去,将这颗长着庸玛面貌的头割下来!此刻她似乎已经知道身后的娘定埃增究竟是谁,那是她心中秦棠姬的化身。
她将狐的身体按在怀中,好让自己不必直视那张熟悉的面庞,右手反手从喉咙处切过去。那把刀变得极钝极钝,她每拉一刀都是煎熬,连呼吸都不能够。她每切一点,四周的雨境便剥落一点,但也变得更加斑驳陆离一点,雨境背后的世界仿佛摔碎的镜子一般折射出各种景象,如果这是大灭顶祭的结尾,这结尾看了能让人疯狂。
她切到了颈椎,刀刃与人骨摩擦,发出惆怅的叽呀声。颈椎也被割断的一瞬间,四周的画面顿时化作烟雾散去,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天色晴朗无比,桑耶寺一尘不染。莺奴失神中划断狐奴最后一丝连着头与身体的皮肤,惊觉四周早就站着五十余名僧护,已在她的身周唱起往生偈语,娘定埃增和益喜旺波都在其中;寺中并无任何一名香客,也不像曾经血流成河过。
那与头颅分离的身体立刻摔倒在地面上,莺奴在失语中将摁在怀里的那枚人头缓缓拉出来看,那并不是庸玛的脸,甚至也不是她在第一层幻境里看见的那张女子的脸,那是一张十分清秀的少年的脸。狐奴不是女子,是名少年男子。
许多细微的矛盾都合上了,为什么身为女子,他会是苯教的大德,蔡邦妃又为什么会提出将他送去做书童,都有了解释,因为连那女子的面庞都是莺奴想象出来的;连幻境中别人对他的称呼都是莺奴幻想出来的,狐奴创作的这个梦里有太多漏洞都被莺奴自己缝上了。
而这场梦最初的目的竟然不是别的,只是为了让落在阵法中的人反手杀死他自己;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是从没杀过人的莺奴。
她无声地抬起头来去看娘定埃增的脸,又去看益喜旺波的脸,十分想冲破此刻的平静、尖叫两声,然而最终只是抱着那颗头呜呜大哭起来。众僧并不劝她,只是渐渐散去。
莺奴悲泣良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点眼泪,这才将狐的头颅放回原处,要将他的衣领叠好。她伸手去拨衣裳,发觉他裘衣内穿着一件汉地才有的绉纱,但似乎非常破旧了。
她心里猛地一震,俯下身将狐的裘衣小心地揭开,发觉这少年生前在内衣和裘衣之间穿着的是一件妃色绉纱,但说是妃色也已经非常勉强,因为这件衣裳染满了陈旧血渍,几乎变成了橘色;衣裳上遍布着裂口,要说是一块碎料也无不妥,但他穿得十分仔细。
莺奴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这是他说到的那个故事里,她穿着登上昆仑山的那件华服,当她被啃食殆尽之后,他在修罗场上找回这件绉纱保留至今。
她一时无话可说,但片刻后痛苦地大叫起来。都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远远留在深殿中的僧人见状,忍不住想去劝慰几句,被从后面挤出来的益喜旺波拦住:“我去便是了。”
莺奴被益喜旺波扶起身来,但马上又扑到狐奴的尸体上伏地不起。益喜旺波一人劝不住,娘定埃增也只能上来,说道:“施主,蔡邦皇妃会厚葬大德,若要瞻仰遗容,葬礼时再来吧!此时太伤心了,有损健康。”
这边说着,益喜旺波也强行将她向铁围山栏之外带去,她已经受了很多苦,如今无力坚持,拖沓着向寺外离去,只是不住地回头去看。娘定埃增与其他僧人已经开始将尸身搬到白绢上,那具柔弱的身体马上就消失在白绢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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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喜旺波询问莺奴的住所,她回答在一时辰步程外的河谷南坡上,他便在前带路,口中不间断地念着偈语。莺奴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将师父交给她的玉牌拿出来,沾着血的手指擦了擦第一道血槽,将狐奴的鲜血留在那里。
益喜旺波也知道此时不宜开口用言语劝解,因此只是随莺奴去,只要她还跟在身后就无大碍。两人到河边时,莺奴走下山坡去清洗了手脸。
洗完手,她蹲在河岸休息,等着沾湿的头发稍稍风干。益喜旺波担心她一时还未从幻梦中醒来,一头栽到水里去,因此也端立一旁,算是监护莺奴。但她算起来也快要十六岁了,不能说是需要监护的童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