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在武宅里有自己的卧房,是她自朱雀大街一事之后才有的。这房里的用品在五年前就被秦棠姬烧毁了,什么都没留下,唐襄另给她安排了衾枕帘帐。临走时唐襄仍反复叮嘱她不要与旁人接触,也不要在半夜出门,莺奴听罢只是对她笑了笑。
唐襄从上官武口中听到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知道莺奴的身边一直环绕着来源不明的危险。她十岁的时候,便有十分偏执的杀手上门杀她,就在这座北方阁里将她碎尸万段,然而连杀三次都没能将她杀死。
唐襄从莺奴的房中退出来,合上门的时候长长地叹息了一回。她不能让新的教主身陷危难,可自己的武功又实在太弱。过去每次夜里替薇主合上门的时候,她也会这样担忧。教主的武功一代胜过一代,她这个年过三十的阁主说要保护教主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了。
但好在莺奴是不死之身,她也可以从此放下这颗心了罢。或许等到莺奴戴上步摇的那一刻,她就可以随薇主退居山林了——等这一刻等了那么久,终于近在眼前。
------------------
次日一早刚解了宵禁,唐襄从住处赶往北方阁时,远远的就听见阁中喧闹无比。她大呼不妙,心知莺奴肯定是毫不戒备就从房里出来了,才引得教众喧哗。
她疾步而去,分开来往的闲杂人等,惊觉这围观的队伍都从后厅挤到了门口。好不容易来到后厅,就看见莺奴坐在方桌前用早膳,面上全无遮挡,四五名教徒围着她不知正说些什么。她对答如流,嘴角露出十分愉快的笑容,手上还拿着半只蒸饼忘了吃。
唐襄环视一番,见昨晚那几位主事也面色焦急地站在远处,见她来了,各自交换了不知所措的眼神。唐襄二话不说就将堵在厅门前的男男女女向外推去,一边用愠怒的声音低声说道:“谁许你们进来了?出去,都出去。”
莺奴见唐襄来赶人了,倒也不伤她的面子,柔声催促身边的教徒早些回去做活。她身旁的大娘见势便向她求那只吃了一半的蒸饼,莺奴才伸出手去,这饼子就被无数双手撕得四分五裂,像被争食的鹅咬过。
教徒一哄而散,唐襄顶着一头冷汗看向莺奴,莺奴也不继续用小食了,只是定定望着她。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莺奴倒是先开了口:“阁主忘了提醒他们了。”
唐襄脑际一疼。
她忘了提醒教众不要将莺奴来此的消息传出去了。随后她马上意识到方才这些人都是莺奴自己放进来的,她在有意将自己来京的消息散播出去。
——这少女大概真是因为之前跟着秦棠姬的缘故,所以不把蚀月教里的高低尊卑放在眼里。莺奴虽然还不是教主,但现在也不是她能管制的。她发觉莺奴的友善和温柔中包含着一种不易被驱使的高傲,这与其他人的描述都不相符;而且这样的女子此前若是对秦棠姬和鱼玄机言听计从,想必是因为这两人对她的意义重大,这种意义就好比李深薇对她的意义一样,难以再在后来的人生中培养。
她愈加觉得自己被新一代的权势隔离了。早在黄楼姐弟纵横蚀月教的时候,她就已经无力左右教门的命运,而现在马上又要改朝换代,教派的势力日新月异,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她这头兀自无言地流着冷汗,那头的少女又开口了:“唐阁主用过小食了?”
唐襄无意识地回答道,吃了,吃了,来的路上吃的。
那少女又道:“既吃了,就是上工了。我有话要问阁主,请随莺奴来。”
唐襄微微翕动着嘴唇,发出一声没有人能听见的“是”。
莺奴从食台边走下,整理了一下道袍。唐襄见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裳,恍惚中甚至惊恐地自责了一番,怕不是因为自己昨日忘了替她准备新衣了,但抬头却又看不见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什么不满的神色。她转而看了看那张食台,知道这就是当年武残月替薇主簪上银步摇的食台,莺奴方才所坐的位置曾坐过残月教主,坐过薇主,秦棠姬和黄楼必然也曾在这个位置坐过。而她也坐在那里,旁人瞬间就能明白这些女子之间的呼应。
莺奴从前厅走出去,轻车熟路地绕过花园和练兵场,一直向着北方阁的最深处走去。唐襄跟在她身后,一见她对路径这样熟悉,旋即明白莺奴昨夜绝没有遵守她的叮嘱,在深夜走出过房门了。
她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唐襄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她似乎已经料到莺奴要问她什么问题了。
莺奴在一座怪异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这座建筑的基层修得极高,外层的檐柱修得离外檐很远,好像并不能支撑住屋顶的重量;楼外侧看不到一点突出的装饰,也没有栏杆;整座楼只有两层,看起来却有五层之高,底下整整四层都是空的,门窗全都用木板和铁链封死了,最高处的阁楼也被九重铜锁牢牢锁住;而且这座建筑没有楼梯。
——这是蚀月教的禁阁。
禁阁是李深薇刚做教主的时候改建的,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囚禁叛徒和俘虏的地方。禁阁的高阁被牢牢锁住,只有北方阁权力最大的人能掌握这把钥匙;而它又没有楼梯,唯有武功足够高强的人得到钥匙才能自由出入。这也就是说,禁阁建成后的这三十余年里,只有三个人能够踏足这里,李深薇、上官武、秦棠姬。
莺奴回过头来,对着唐襄问道:“敢问阁主,我十一岁之前是不是住在这个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