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三月早有人盛赞在前,安史之乱后更有人爱其无争。大历九年,洛阳向东百里还荒无人烟,长安君臣还在为吐蕃侵略中原泪洒朝堂,扬州仍是轻歌曼舞,灯火夤夜不熄;烟柳垂堤、芙蓉笑人,不知兵为何物。
有人说蚀月教的教主李深薇正是看中此间民庶繁盛,而北方已经太过萧条、战事与民争互相纠缠难以梳理,故而弃了长安的残局,在江南道湖州深山脚下重起炉灶。十年有余,此时蚀月教已有五万教徒,在江南已经是人人叫得出名的教派,李深薇的芳名早已不囿于一座长安城内。廿岁而六,和前代武残月一样未嫁,虽然还坐在教主椅上,杂务已经不太经手。
李深薇可以云淡风轻是自然的,蚀月教立派至今积蓄无数,不说真金白银,只是名下的良田就有千百顷。前朝课税如此苛重时,蚀月教就算是偷漏,也是某位阁主愤而拒交,便是官府也不能拿李深薇怎么样,竟然要自掏腰包替蚀月教交税。用李深薇的话说是“我替阁下养民,阁下付我辛苦钱罢了”。
因为李氏在江南这样呼风唤雨,竟能使官府低头,当然就有人想与之结秦晋之好;虽然廿六岁已经不算年轻,但又有谁嫌过皇帝年老,这时候男人就好比姬妾,只怕自己高攀不上,绝没有对李教主挑三拣四的道理。可纵是如此,哪有男人不爱对女人评头论足,实在见过李深薇的并无千人,谈论过她相貌的倒是上万万,其中的可笑令人齿寒。
对李深薇的品评,无非归成两条,先是“高贵俏丽、浓发如云,红妆赛过夕霞去”,再是“出身妓家、品性暴烈,闺中怕是母老虎”,每说完第二条,就惹得哄堂大笑。随后就有人不乏神秘地说起这女子“脑筋有些病,长年沉闷郁郁寡欢,发起病来会杀人取乐,一年就能杀七百多个,合着每夜要杀两个”,座中便嘶嘶嘻嘻地交头接耳起来;再紧接着就有人高声道:“这与你老婆又有什么区别,你今日喝了酒回家,你老婆也要杀两个才爽快!那还不如娶李深薇,娶了李深薇,你家便不用交税!”引得大笑如潮,直震动阑干,喧闹传到街面上去。
这高谈阔论还未停息,正聊到世上女子的秀发分为数等,李深薇的实属极品;这讲演的男子讲到眉飞色舞之处,圆桌传来“哒哒”两声,众人转睛看时,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头戴幂离的女子,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幂离是太宗那时的装饰,早已过气了,又加上她身披一面乌黑披风,突然站在一群男人中间,仿佛古人从地下冒出来、杵在这里一般。
众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那女子将幂离的面纱一手撩起,露出一张面貌良善的脸来,微微笑道:“众卿为何失语啊?方才不是谈得十分畅快么?”
刚才那位秀发高鉴顿了一顿,张了张嘴才要小心翼翼地继续,同僚连连对他挤眉弄眼,拎起自己的左耳指了指耳后。当下桌上都明白了意思,左耳耳后还能有什么,只能是蚀月教的月痕了。动作快的立刻脚底抹油钻桌溜走,剩下的见这女子倒不打算教训人,也纷纷落荒而逃,留下那位秀发高鉴逃得最晚,只能被店家拦下付账。
这古风怪女一面将幂离和披风除下,露出一袭青麻素衫来,一面半探着身子点看刚才这帮男子桌上的残羹,醉虾切鲙、酱熊白、熏烤全鹅,半头炙羔羊,兼一盘煮鹿肉;葱姜茱萸合豆豉分盛三彩小碟,吃得油溅满桌;三壶绿蚁,一坛雪花米饭。她看了一会,叹息摇头。
酒楼的掌柜收了钱招呼人上前收拾残局,一边向着这女子迎上来,满面春风:“甜儿,怎么叹气,这样的好菜都入不了你的眼,你莫不是要吸风饮露?”
她笑道:“我笑男人都是这样吃出一身臭气,连说的话都带膻味呢,小舅生意不被我扰了就好。朱大阁主来未,我约他在此会面了。”
对方摆了摆手:“未曾。贤侄不如落座,舅舅替你准备一些洛阳母家的吃食。”
她母亲家中曾是洛阳最大的制糖作坊,过去立都洛阳时曾是皇供。她虽然早已忘却母亲给她做的许多糕点滋味,但母亲留给她一个乳名叫做甜儿,这回甘终一世将不能忘。小舅不能继承家业,安禄山攻洛阳前他便逃到南方,而家中遭难、家业毁于一旦,反而靠他将洛阳母家的手艺拯救下来。
按他的话,饴糖本是孺子本初之乐,家国两失之际能得一口甜物,可令寒彻心扉者稍忘蚀骨之痛,与饮酒无异。但若是问起为何偏安于广陵,在温柔乡中沉溺甘甜之物,就看做是他饮酒避世、不肯也不敢想起家国之痛好了。有男儿愿意上沙场就有男儿愿意喝甜酒,有战死就有醉死,一国之君不能左右匹夫之死。
唐襄便登楼靠窗坐下了。此时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街上人头攒动,桥头围着许多少男妇女,似是在争看武术。在桥头表演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隔得太远看不清面貌。女儿将长发高盘,穿大红衣裳;男儿束一段发髻戴簪,雪白的衫子,两人各执一柄长剑。
两人身手都十分了得,放在蚀月教内可算中上的弟子;但这表演又不比真打实斗,乃是做给人看的,因此两人的来招拆招都做得轻飘飘的,仿佛在空中起舞一般。唐襄并非武学大宗,她功夫非常有限,但十年来看着自己阁内上千弟子操演,对练家子的功底天赋几何算是练就了火眼金睛。她只消看这样一刻,就知道底下这两个年轻人只要稍加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