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父子继续说了会儿话,隆庆的谈兴似乎异常的高,到后来甚至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几道奏疏给朱翊钧讲解。
皇帝并没有浪费时间解释得太具体,只是告诉太子如何分辨这些奏疏之中有哪些是急务,必须尽早批复;哪些是大事,需要审慎决定;哪些既是大事又是急务,一定要尽快理清思路做出决定,如果实在一时难以决断,或者谨慎起见,就该赶紧把信任的阁臣叫来御前召对;另外还告诉他哪些是无所谓的小事、闲事,可以丢给司礼监按例批红。
其实,在皇帝这个层面,真正收到的奏疏之中,反倒有一大半都是小事、闲事。隆庆给太子举例说譬如某府上奏“本府有节妇,其夫亡故之后,绝食二十一日而死,伏请皇上赐节妇美谥并修建牌坊”。
隆庆告诉太子,像这种事情就是典型小事、闲事,按理说该府自己就能处理,但是由于朝廷祖制,对于这种节妇烈女,必须要上奏朝廷嘉奖,以示隆重,所以平白无故地浪费皇帝的时间——反正这玩意儿是朱元璋定的,你这后来的皇帝对此只能照准。
但其实这还算好的,还有一类是报告天气,比如上奏过来告诉皇帝“本府县本月下了十三天雨,比去年多了一天。”然后奏疏里头就从圣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以能理顺阴阳开始谈起,一直讲了两三千字的道理,皇帝估计都看懵逼了,他才把道理转回来,说所以他那儿多下一天雨乃是天下至关重要的大事,请皇帝千万注意。
好吧,其实这也还算好的,总算人家还知道关心当地气候,更让隆庆深恶痛绝的是另外两类
一类是请安。请安就是字面意思,上奏也很简单,就是问皇帝近来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身体好不好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皇帝身体不管好不好,除非已经快要病死了,否则都只能回答那句“朕躬安”,这要你问个屁?偏偏这种奏疏占了全部奏疏的差不多三成,皇帝还都得打开看一眼,一天得有个几十本,简直坏胃口,所以这一类型的奏疏一般都是内阁先看一眼,然后直接发给司礼监——内阁一来没有权限帮皇帝回答这种问题,二来也没闲工夫浪费在这种奏疏上。
但是司礼监也不能直接批了作罢,他们也得告诉皇帝,今天又有哪些官员上疏请安了。最烦的是有些官员喜欢在请安的奏疏中再说一点事情,这就一下子把内阁、司礼监和皇帝三方全耽误了一遍。
另一类就是道听途说之后来指点皇帝怎么过日子的。这个不必细说了,总之就是风闻皇帝近来去某妃处多,然后有的劝皇帝要节欲修身,有的劝皇帝要“雨露均沾”……总之在隆庆看来,这些人不光是吃饱了撑的慌,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招厌——你风闻奏事是不假,可你风闻都风闻到后宫来了?你这鼻子还真不错啊!
太子虽然还不是皇帝,但一看当皇帝每天要面对这么多没事找事的废物奏疏,也是吃惊不已,对父皇的教导连连点头称是,深刻地认识到了从这些废物中挑选有用的奏疏出来并处理妥当是一件多么重要的本领。
又过了一段时间,隆庆的脸色开始泛白,好不容易强打精神把这些事情讲完,他忽然面色一变,别过脸去,低沉地道“去吧。”
朱翊钧还在回味刚才的教导,忽然听得这么一声吩咐,有些糊涂地道了一声“啊?”
“出去!”隆庆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只是越发低沉。
朱翊钧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父皇变了脸色,但也不敢怠慢,连忙告退,出了门来。
隆庆本来一直背对着朱翊钧,直到朱翊钧的脚步已经远在门外,才有些踉跄地冲到御榻前,抓起明黄色的薄锦被捂住口,用力咳嗽了起来。
咳嗽的同时,他还转头朝门口望去,眼神有些慌张,直到确认太子已经走下台阶,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声音,慌张的神色才逐渐消失。
松开锦被,隆庆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几分——那锦被上已经沾染上了一块不小的血渍,血与明黄相映,呈现出一种暗红近黑之色。
隆庆眼中露出一抹绝望,用力抓了抓锦被,抬头再朝门口望去,却远远地看见朱翊钧已经在和高务实说话了。
隆庆神色一松,目光中的绝望渐渐变成了坚定。
高务实并没有向朱翊钧打听皇帝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问他“皇上龙体可好?”
朱翊钧并没有看见隆庆最后吐血的一幕,便只说“还好”,而且他也知道轻重,没有把皇帝对于用人的教导跟高务实提起,只挑了最后皇帝教他分辨奏疏的一些事。
高务实的眼光很毒,一眼就看出朱翊钧虽然没有说谎,但肯定有事没有说完。不过他倒也没有因此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天家嘛,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事,哪怕再亲信、再得宠都不能抹平君臣之间的那道鸿沟。
这就像他也不会把什么话都对自己的家丁们说一样。二者虽有区别,但本质上来说也没差太多。
高务实关注的是另一点皇帝既然开始临阵磨枪,教太子这些理政的手段,那说明皇帝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很不好的判断。可是问题在于朱翊钧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以为这只是因为他观政已经有近一年时间,所以父皇开始进一步培养他了。
要不要把自己对皇帝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妙的判断告诉朱翊钧呢?
高务实悄悄打量了朱翊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