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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抗争

我说的事情,或者要求,父亲表示“嗯”、“哦”的次数少之又少,所以记得很清楚。有一个晚上,我给父亲烧了四个菜:一个是芋艿加荠菜,荠菜是切细的,芋艿是烧酥的;一个是捏黄瓜,黄瓜里放了一点三道鲜酱油;还有一个是白虾,最后一个肉骨头烧烫。父亲吃时,我对父亲说,如果嫌骨头汤淡,我给你倒点三道鲜,父亲听后连说两个“嗯”,“嗯”好后突然说,不要了,酱油黄瓜里有的,就用这个。我觉得父亲很节约,也实在,也诚恳,就说“对”的。这回父子的交流很平稳,因为父亲有一个“嗯”字在里头。还有一回,父亲要吃蓬篙菜,他自己起田里采摘的,但母亲中午已经洗好了青菜,晚上烧煮时,我就没有烧蓬篙菜,我对父亲说,怕青菜过时,就没有烧蓬篙菜,明天烧。父亲看见了桌上有红烧的鱼头,还有他喜欢吃的咸菜豆腐,感觉蛮丰盛了,也就“嗯”了一个长音,长音过后就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父亲难得说“嗯”字的,这“嗯”就很是宝贵,我想听,越是想听越是听不到。我领着父亲到上海看毛病的那天,从早上到傍晚回来,父亲就没有说“嗯”的。我去排队挂号了,我叫父亲坐在一长溜的座位上,叮嘱不要瞎跑,要寻不到的。父亲的面孔立时暗了下来。父亲为什么不说“嗯”呢?母亲后来说,看病去不带上姊妹,让他一个人干坐,是把他看作大人、看作不生病的人了,看病了坐座位却把他当作三岁小孩了,所以父亲绝对不会“嗯”的。还有一次看病,医生对父亲说,看老人家的面色,好得很,这个刀,马上开,我的把握在95以上,只是肺功能需要检查一下,如果专家认为不碍事,就开刀,刀开好了,这个毛病就没有了。父亲听了那些话,眉间大展,脚头轻便异常,回家的车里,眼睛一直东张西望。当晚回家,饭吃的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多,我们反对他多吃,几次说话,父亲不但不听,还有意识地要了第二碗饭。整个的吃饭过程,看都不看你一眼,闷着头呱嗒呱嗒吃吃着。

这样的吃法持续了三天,我们真有点担忧。第四天,我们又去了一家医院,医生对父亲说,你老八十有三了,开什么的刀呀?我小姊妹说,另外医院的医生建议要开刀,说这个刀好开的。医生听罢就说,岁数捏掉十岁可以开。医生转脸对我父亲说,旁边的那位七十三岁的老人可以开,你这个年纪不能开、不好开。我姊妹执意请求,医生说,刀是开得好的,但开后生活质量没有了怎么办?刀是开好了,人没有了,开什么的刀?那晚回家,父亲像一只瘟鸡,垂头丧气,呆坐在矮凳上,一语不发。我们烧好的饭,他一口也不肯吃。我的小姊妹说,阿哥劝劝,阿哥劝得好就劝得好。其实我知道我也是劝不好的,我不是医生,父亲相信医生超过相信儿子。我们装模作样地责怪起医生来,父亲突然闷雷一响:医生讲的是对的。那晚父亲就是不吃饭,我们说了半小时,父亲屁股动都不动,母亲后来泡了一袋藕粉捧了碗到房间里去了,父亲跟了过去吃了。好像藕粉不是饭,父亲有了面子,我们却在轻轻偷笑。

几个月来,我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父亲,尽量随其想法。父亲口味重,吃法过于杂碎,也喜吃肉,隔夜饭隔夜菜是不能倒掉的,宁愿撑肚不适宜也要吃光的。现在的病规定不能吃肉,而且一定要清爽、清淡,这等于一切要与父亲传统的想法吃法要一刀两断,你说这个年纪行吗?不行,我们就折中,折中也困难。每次看病,父亲不是打听病情如何,而是打听哪个东西可以吃?比如豆制品类的东西,他一生喜欢,现在医生建议不吃,他不会听从的。明天去了另外医院,他还会反复问这个问题。对于猪肉更是如此,有的医生看见父亲急切的表达,渴望的神情、干涩的脸庞,只好说,难得一次是可以吃的。父亲听罢大喜,因为医生的话是他的尚方宝剑,他可以命令我们按照医生的话去烧肉给他吃。

父亲吃饭的速度一直很快,按照母亲的说法像是倒进喉咙的,或者喉咙没有闸门的,我们天天反对。开吃了,我们就叮嘱吃得慢一些,几个月来,这样的叮嘱,父亲从来不会顺势“嗯”一声的,仍旧很快,而且快出声音出来,弄得我们不想说了。母亲说,随他吧,可随他是要出事的。要父亲改变只有他自己想改变,只有自己感知了才会改变了,而且这个感知一定要轰轰烈烈的,他才相信。有一回,我们烧了骨头汤,又烧了煎炸过的鱼汤,父亲吃了,吃的满嘴光亮,满脸惬意。可是第二天我们去老家问询时,母亲说,你父亲一夜没有睡觉,肚皮不适宜,泻了好几次,都是黄水。我们叫他吃了黄连素,第二夜稍有改善,但还是泻了几次。第三天看见,人就瘦削了许多,走路也都晃荡了。母亲问父亲现在相信了哇?父亲还是不肯“嗯”,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建议我们烧红烧肉或者骨头汤了,我们认为这是父亲实质性的改变了一个坏习惯,很好,但教训是用身体换来的,成本过大了。

任何事情都要亲历才相信,弄苦的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是我们,父亲相信了这个又不相信那个了。有一个傍晚回去,父亲在睡觉,吃饭了,叫母亲去喊父亲,父亲说等些;叫外孙去喊父亲,父亲依旧不起床。我去了,父亲没有“嗯”,但给了我面子,说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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