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葳记得很清楚,圣旨来世子府那天天儿不太好,颇有点那个倒春寒的意味,凉飕飕的,快要落下雪来。
最后还真飘了点雪粒子下来,把二月方发芽抽叶的一口气吓了回去,偃旗息鼓地耷拉着脑袋。整个京城都湿哒哒的,又闷又潮,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余知葳接旨的时候穿的是整套的郡主服制,大衫霞帔翟冠一个不少,跪在地上,被翟冠压得抬不起头来。
明明是好事儿,她却被身上的一套华服莫名地压出了一种当初二十五斤的枷套在颈上的感觉。
来宣旨的不是小叶,眯着一双狐狸眼的裘安仁,一张小脸儿被内侍的大红蟒衣衬得雪白雪白,氤氲出一种不似真人的绝代芳华:“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衹遵圣母皇太后命,遣使持节,以礼采择。”
他身旁站着圆领乌纱的主婚人万承平,板着一张古井不波的方正面孔,和裘安仁很微妙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天子一后二妃都定了下来,那“一后”正是余知葳本人,其余二妃也并未出乎余知葳的意料——田信家的田双玉,夏伟才家的夏锦繁。
天子娶妻,除却没有亲迎一项,其余五礼一样不少,但只有余知葳一个人要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诸般礼节。
而今日便是采纳问名之时。
余知葳华服大妆跪在地上,听着万承平拉长了调子念道:“联惟夫妇之道,大伦之本。正位乎内,必资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伫来闻。”
制书被放在了香案之上,微微靠右,而后万承平跟着一起跪下了,拜了一回,从执事手中接过了表案。
平朔王和王妃都远在西北,所以余靖宁长兄如父,充当了原本在礼节中该是父亲的那个角色,也跪在地上,从万承平手中接过了那个卷轴,捧过头顶,低头出言道:“臣余靖宁,伏承嘉命。正使太子太保万承平等,重宣制诏,问臣名族。臣妹余知葳,臣父余璞夫妇所生。臣妹今年十五,谨具奏闻。”
众人四拜,算是正式将余知葳定给了小皇帝贺霄。
因着家中没有父母,所以余靖宁礼仪得做两套,礼不要钱了似的往外送,苦哈哈地将所有人送出了门。
北方人冬天下雪没有打伞的习惯,因为雪大天儿冷,进屋之前拍一拍身上的雪花,再进了屋子根本不会湿了衣裳。可是春天下雪却不一样,雪落下来就化,还仿佛带着雨,一落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湿湿的。
余靖宁没有打伞,站在大门口冲着回銮复命的众人打拱,没多一会儿,身上衣裳就湿了泰半。
他没怎么管,一双黑靴子踩在水上,淡淡地起着涟漪。
人已经走出老远了,但余靖宁却还是站在门前,像是失了魂一般。
无论如何的不想,余知葳还是像当初他们约定的一样,替余家入宫,保一家平安。
但这时候的心境,还能和当初一样吗?
余靖宁没办法难过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样子,只是觉得胸口很闷,甚至是微微地发疼——究竟是哪里疼呢?大概是胃罢。
余靖宁想。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余知葳有意那天开始,他就开始被钝刀子凌迟了,磨到今天,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
这路是谁选的?是他自己,连后悔都显得无力。
余靖宁忽然笑了一声,这笑声像是自肺腑而出,撞得人胸口生疼。他干笑了几声,没比咳嗽好多少,倒是把自己呛着了,真咳嗽起来。
而后他就觉得落在脸上湿漉漉的春雪像是小了许多,转而消逝不见。
他转过脸去,看见了余知葳,伞是她撑的。余靖宁身量修长,余知葳却是个娇小玲珑的身段儿,伸长了手踮起脚来给余靖宁打伞。
余知葳已经换了家常的衣裳,撑伞的那只手,袖口堆叠起来,露出一小截儿手腕来,冻得通红。
余靖宁皱眉,出言便道:“作甚么举这样高,快放下来。”顿了顿又道,“我自己举着。”
余知葳笑了一下,像是在挪揶他:“大哥哥甚么时候都是一副样子,从来没变过。”
余靖宁看着她,不知道回答甚么好,于是只好愣着。
“不是说你自己打着伞吗?”余知葳一哂,“难不成就是说着玩玩?”
余靖宁默不作声,接过了余知葳手上的伞,朝着余知葳那一处挪了挪:“走罢,我送你回屋。”
余知葳应了一声儿,而后又道:“正好,我有事儿与大哥哥说。”
“走罢。”余靖宁没管余知葳要说甚么,只是冲着她做了个手势,让余知葳朝前走。
他怕余知葳冻着。
其实余知葳这家伙到底年少,去年刚出狱时那一副新伤摞旧伤的气血不足模样,早就养了回来。但是余靖宁却还是觉得她那时候的模样触目惊心,习惯性地觉得余知葳身上有伤,气血两亏,不能冻着。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朝前走去。
京城世子府是个四进的院落,从大门口到蕤灯榭,要不了多少距离,余靖宁却觉得每走一步都有把刀往他心上扎。
一步一刀,疼的人喘不上气来。可就算是这样,他却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走过两个人支离破碎却又互相扶持的一生。
但是,这条路,哪怕一步一步数着,哪怕谁也不想,哪怕在心里念过一万遍,终究还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