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敦煌,风沙漫天。
天未明,边际沉沉,几乎能与戈壁连成一片,将这原本就一望无垠之地拉成了漫天无边,如洪荒宇宙般无穷无尽。人在其中,在这天地间犹若蝼蚁,微不足道。
人间无光。
但细看,大漠又被月光衬得泛出银白色,可那是一片黑色的沙区,就如天穹般遥阔,风吹过,黑色的沙被卷高空之上,成了一柱直上天际的龙卷,速度极快地向前移动。
所到之处,黑沙成了海,涌动着、翻滚着,随着龙卷近乎能吞噬天地。
有一荧荧弱光,在黑海中游走,时隐时亮。
黑海中游走的是位少年,孱弱单薄,身上的薄衣被风吹得烈烈直响,几番摔了跟头,但还是倔强地爬起来继续前行。风沙刮在脸上,打得脸生疼。
他抬起胳膊挡住脸,瘦小的身体晃晃悠悠,手劲一松,手电筒从手间滑落,在黑沙间滚动、滚走,他一路追,近乎也是连滚带爬,可终究唯一的光亮被沙吞噬,像是怪兽的嘴,吃了他最后的希望。
胳膊被风沙刮伤,冒了血津。
少年眯缝着眼,试图看清楚眼前的路,但天地茫茫,方向感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标准。
黑戈壁滩,没信号,像是孤寂的洪荒,从原始而来,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
他知道自己彻底跟前来的车辆失去了联系,甚至说,这里将会是埋葬他的坟场。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再觉得水泡已经破了又出血的脚底有多疼。
好像甚至感觉不到饥渴。
那一柱柱的龙卷风像是与天齐高的妖魔,呼啸着朝他而来,他躲得已经没力气了,在手电那抹光被敛走的同时,他决定放弃挣扎。
少年笑了。
这才发觉许久未笑,嘴唇已经被风沙吹得干裂,一咧嘴挺疼。他翻出水壶,拧开,壶嘴冲下,仰头接了半天,一滴水都没控出来。
干脆扔了水壶,就这样吧。
少年朝地上一坐,看着越来越近的龙卷,风沙飞走,甚至钻进他眼睛里,看不清了,往戈壁滩上一躺,却出了奇地看清天上的星星。
不是漫天黄沙吗,竟也能看见星星?
少年嗤笑,原来上天还多少眷顾,能让他在临死之前看一次星空,教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爸爸搂着他坐在高处,指着天上的一颗星告诉他:你看那颗星,亮得最早,落得也最晚,长明星啊。
被风沙掩盖的时候,少年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还没看见长明星呢。
后来,少年在浑浑噩噩间像是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身影高大伟岸。
从沙荒中来,风尘仆仆却仍旧仪表堂堂。他朝着他伸手,跟他说,孩子,起来。
嗓音低沉,充满力量。
少年抓住男人的手,紧紧的,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男人将他拉起来,带着他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周遭像是戈壁但又不像,因为苍茫间有雾,淡淡的,缭绕在彼此周围。
男人摸着他的头说,以后你要更争气啊。
少年紧紧拽住男人的衣角。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轻声说,我要走了,你要靠你自己。
少年摇头,他看见男人身后升起穿天的龙卷,撕破了薄雾,少年想大声喊提醒他,嘴巴张了半天,却是半点声音都喊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龙卷愈发靠近,直到,将男人吞噬……
“爸!”
江执蓦地睁眼。
胸腔急促地上下起伏,额头有汗,密密匝匝。
眼前似乎还是漫天黄沙,耳边也是沙粒刮过的声响,他甚至都感觉到了耳膜生疼。
良久后他从床上坐起来。
耷拉着头。
沉沉的难受。
一场噩梦,许久不做了,今晚再梦见,他竟喊出了声?
江执抬手抹了汗,手指碰到眼角时,发现也湿润了。
酒精果然害人。
他以为所有的事都能随着时间遗忘,哪怕不能遗忘,曾经那道碗大的疤也会有所痊愈,岂料,该疼还是会疼。江执苦笑,原来伤始终是伤,忘不掉、好不了。
“你这是……吓醒了?”床边一道小小的声音扬起。
很轻柔,却足足吓了江执一大跳,条件反射地去揿床头灯,啪地一声灯亮,将坐在床边正拄着脸看他的盛棠映得清楚。
江执惊悚地盯着她,不亚于见鬼。
好半天,他回答了她的话,咬牙切齿,“是,吓醒了。”又转头看了一眼床头表,缓过神,“棠小七,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我床边盯着我瞧干什么?”
这冷不丁的,搁谁谁不吓一跳?
盛棠其实刚刚一直在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可又像是没睡着,周遭还是江执家,但又像是身处石窟。窟中坐有一人,戴着手套,手持修复刀在十分细心地处理壁画。
壁画的内容看不清,黑魆魆一片。
修复壁画的男人她没见过,也不认识,却很离奇地知道他就是薛梵教授。
清瘦挺拔的身形,认真专注的侧脸。
好像天地之间什么都不存在,就只有一幅壁画和壁画前的男人。
盛棠看着看着,心里就在想,果然敦煌壁画修复界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不是夸大其词,长得好帅啊。重要的是,长这么帅,还是领域里数一数二的教授、专家,这才是最迷人的吧。
可心思一活,马上又想到了江执。
我师父不也是吗,长得帅,又是专业大拿,嗯……就是脾气不大好,可是,对我可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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