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出喜爱的眼神,细细听了会儿翅膀扇动的声响,低声道:“真好,我若有翅膀便好了。”
可世间多的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的障壁。
令狐羽旧话重提:“外间都说那思女妖臣是回故乡了,不知司幽国遗民的故乡在何处,姑娘博览群书,可知她会去哪里?”
她轻轻抚摸竹雕小黄鹂的翅膀:“第一天你也是向我问她的事,你找她做什么?”
令狐羽答得很快:“不瞒姑娘,我祖上某位正是思士,也算与司幽国有些联系,此次来大荒正为寻访族裔。”
她眼底有星星点点的辉光,仿佛深渊川水泛起的波澜:“原来你是……”
她垂下头,过了片刻轻声道:“司幽国早已凋零,遗民也寥寥无几,最后的思士聚集处是在东之荒的思士谷。我猜,她应当会去那里吧。”
那天临走时,令狐羽一如既往要将竹雕小黄鹂烧掉,她却头一次摇头阻止,将它小心藏入袖袋,忽然问:“你是要去找她?”
不错,思女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用尽一切手段,他也要挣脱神魂契的束缚。
令狐羽翻上高墙,下意识看了她最后一眼,这一去怕是再难相见,浅薄的温情抚慰到此为止,他不过是黑暗里递过去的一根蛛丝,救不了她,也未必救得了自己。
他当夜便离开南之荒,往东之荒而去。
在古老的思士谷,令狐羽与思女寄梦重逢。
多舛的命运按着头戏耍他,原来她真是思女。接下来要怎么办?一如筹划好的那样,孤莲托生,夺她命为自己续命,夺她念头为自己铺路?此后烧千万张纸,立百来个碑,死了便是死了,细瓷般的少女再不会回来。
令狐羽能够读懂寄梦看见他那个瞬间的眼神,她费尽千辛万苦逃离荒帝宫,赶来思士谷,是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蛛丝。
可他注定要让她失望。
令狐羽把火从烧焦的伤处拿开,眼前阵阵发黑。
他涣散的视线落在寄梦身上,或许是因着知道他是个仇家众多的魔头,她眼底不再有光,用恐惧又厌恶的目光打量他,仿佛估摸他何时会死。
他朝她抓过去,想抓碎这片寒意渗人的目光,天底下只有她,他受不得她这样看他。
这茫茫天地看着广阔,却容不下一双朝令狐羽伸来的手,更容不下他的刹那喘息。
真是地狱一样的活法。
令狐羽晕死过去,没有去管思女。他也不知自己在隐隐期盼什么,一只脚陷进命运的流沙里,还要往绿瀑红花张望,实在荒唐。
醒来时,思女果然已不在,却把前所未有的安静与舒适留给了他——神魂契被珍珠般的念头牢牢封住,再不聒噪。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航中,忽然见到一束光,他骤然起身。
*
纸马悬在千年前的大荒城镇上空,下方星星点点满城灯火,如星河一般。
身前的寄梦隐隐有些不安,千年前的大荒灯火依旧让习惯逃亡的她惶恐。令狐羽缓缓开口:“这里没有人,每一点灯火只说明曾有因缘汇聚,深谷为陵是没有因缘的千年前,足以喘口气。”
半天不闻她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她面上满是干涸妖血,脏得连五官也认不出,眼里却已泛出微微的光。
“你在想什么?”他随口问。
她声音里不再有先前的排斥与防备:“我想洗把脸,再换身衣裳。”
莫名的欣慰袭上心头,短暂的安宁也再一次笼罩,令狐羽带着满身妖血的思女寻了间宽敞客栈,在千年前的大荒,难得睡了安稳一觉。
此后还有许多天的安稳觉,他们日日夜夜在一处,游历千山万水。
他的袖中乾坤渐渐有一半地方让给了寄梦,多数是书,深谷为陵里什么也没有,他们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回一趟现世买上许多东西,她独独只盯着书。
今日也不例外,她又捧了厚厚一沓书走出书屋,原本因过长而别在腰带里的一截衣摆拖在地上,险些把她绊一跤。
“大荒地理志上说,这个镇子叫血枫镇。”寄梦一点也不介意差点摔个狗吃屎,只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兀自说得两眼放光,“镇外三十里有一座宋山,上古曾有神明在此地死去,鲜血化作大片血枫,一年四季都不败。”
令狐羽提了提她过于宽大的后领:“你打算一直穿我的衣裳?”
她一愣,莫名愧疚起来:“抱歉,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她竟觉着他是在责怪她,真是个聪明劲完全没用对地方的姑娘,若只得她一个人,可怎么过。
令狐羽看着她在寒风中被吹得发红的耳朵,慢吞吞从袖中取出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往她脑袋上一扣,细瓷人偶这下更像人偶了,巴掌大的小脸,显出些稚气来。
“去找裁缝。”他下意识伸手抱她上纸马,刚握住腰便觉她浑身一僵。
明明已经孤注一掷来了,朝夕相对,毫无防备,连他衣服也毫不顾忌地穿着,现在又僵硬如木头,好像他会在众目睽睽下做什么似的,搞不懂女人,真真莫名其妙。
回深谷为陵时,已近黄昏,宋山的血枫在霞光中如燃了半座山,见寄梦看得入神,令狐羽心头总觉有邪火,不由问:“你在想什么?”
她半点没察觉他的不快,反而回头望着他笑,霞色落在眼底满是愉悦与惬意:“我在想原来看书上写如火焚天层林尽染是一回事,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