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真到了有改朝换代之乱的时候,才可能大规模征调这些良家子阶层的弟弟们……然而那也是饮鸩止渴,一旦连这些人都征召,良家子阶层的生活必然因为缺乏劳动力而迅速下滑,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后,刘钰虽然眼馋这些兵源作为新军,却还是忍痛将其过滤掉。
后近代的征兵体制不适合大顺,还得走军官团加“贼配军”募流民的路线。
想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完全出自一个十几万户小特权阶层的军官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真要到了那一天,恐怕要裹挟着整个帝国滑向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陈青海听刘钰微微叹气,以为刘钰是心疼这些良家子生活也苦,想着刘钰许是青天大老爷,便也大着胆子说了一些别的。
“刘先生,十一二岁就要选拔入营学内舍的。各个府都有几所内舍营学。再三年,考上舍。”
“若说起来,其实也不公平。虽说一般良家子家里也都有大牲口,但会骑马和把马骑好,却不是一回事。”
“考武德宫要马术、枪法等等,自古就说穷文富武。若那些有官身的,自家子弟当然有钱吃肉、有钱学马术,也有钱练枪法。我等这些人,纵然几何算数的学问学得好,可想入武德宫却难。马术枪法武艺等,我们始终差一截。我看若再有个几十年,凡入武德宫者,皆为官宦子弟。”
康不怠是经历过当年改策论为八股风波的,陈青海说的这件事,大抵算是当年改策论秀才为八股秀才的翻版:
即便朝廷每年多花二三百万两银子花在良家子阶层上,但骑术枪法武艺这些就像是策论八股之争里的“见识、策论、大略”一样,时间一久,官宦子弟优势逐渐扩大,而且是“不违背制度下的考试”下的优势扩大。
刘钰马术好,枪法好,因为想玩枪马的话,家里有钱让他去玩。
杜锋的马术好,因为他爹是折冲都尉,在松花江那种鬼地方家里还有雇工和佃户,杜锋更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玩马。
康不怠能考上策论秀才,因为他家曾阔过。而当年连秀才都考策论的时候,寻常贫民家里根本没机会有那样的见识、看一大堆昂贵的史书。
哪怕整个良家子阶层已经算是特权阶层了,可在这个内部,依旧还是要分出上中下的。
面对陈青海的吐槽,刘钰也没接话。
他对武德宫的选拔也多有吐槽,就像是前朝的武举一样,考的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选拔勇士的标准。孙吴兵法则又完全是运筹帷幄的大帅本事。
枪炮一响地撼裂,世上再无赵关张,赵关张来了面对列兵线,也不可能再冲阵斩将七进七出。赵子龙虽勇,识得蹲在草丛里的线膛枪猎兵否?
不管是陈青海的怨气,还是刘钰的吐槽,其实内里都是一件事:大顺的军制思路、建军思路出了问题。
这不是燧发枪和火绳枪的问题,而是整个军制思路带来的问题。
改革也不单单是改火绳枪为燧发枪加刺刀那么简单,否则也只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中。
军制思路不该,就算换上新枪新炮,最多也就是个西亚病夫的水平。
把良家子当精锐兵编组,一旦这点精锐良家子打没了,又会沦为王朝末期的场景:劣币驱逐良币,良家子兵都填进去,新兵孱弱,军纪败坏,拉壮丁、选家丁,保存实力,主将养的精锐一散,剩下的一哄而亡。
这些东西要改,不能拍脑袋。
既不想现在就另起炉灶拉杆子扯旗重来,而是想把这份识字算数的遗产当成诸夏的遗产而不是皇室的遗产,就不得不在皇室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先打打擦边球。
刘钰虽有大致的思路,却也知道要考察实际情况,抽取样本分析。
又在村社里转了转,和陈青海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便趁着饭点突击考察了一下村子里富户和穷户平日里吃什么。
和富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让子弟经商的事;和穷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服役期间家里土地耕种的问题。
在这个村社停留了三天,直到临走也没表明身份。
只是把那份试卷里陈青海没回答上的几道题,给陈青海讲了讲类似题目的思路。跟着他的孩儿军军官暗想,刘大人倒是个好学的,诲人不倦。
临走的时候就告诉陈青海,这些天不要外出,等待榜文消息。
离开了这个村社,刘钰又挑选了直隶的几处府,选择了十几个村社,逗留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去了保定府、河间府、大名府、永平府等地,考察了一下营学的内舍、上舍。
询问了二十几个落榜生,询问了一下他们对前途的期待、对未来收入的心理预期、平日家庭的收入情况、
又去看了两场官司。
一场是良家子内部的冲突:服役期间媳妇出了轨;另一场是良家子和民籍的官司:借债太多把永业田的耕种权转让给了民籍地主。
一直转悠到十一月份,这才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把这八万字中的四万字自己藏起来,剩下的四万字写成了奏折,叫人回去呈给皇帝。
…………
“妙啊!妙!这才叫言之有物,这才是朕的检点巡使!”
禁宫内,李淦带着眼镜,借着灯火翻阅着长长的奏折,忍不住拍手称赞。
没说名字,可一旁服侍的太监却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