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刘钰和他们接触了不过一年,就能暗暗对这些人施加影响,着实有些手段。
他在刘钰带去的那些人里是安插了人的,那人也回过密报,一开始说刘钰效仿古之将军,与士兵同甘苦,又花钱改善士卒衣暖,这些李淦觉得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认为刘钰是个可用之人。
再之后的密报,刘钰也没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每天晚上扯扯荤段子,有时候也会谈谈西学、讲讲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云云。
现在听杜锋开口就是一番“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言论,李淦又觉得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心想:古人云,君子如玉,润物无声,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带着这种想法,出乎旁边近侍的意料,李淦又多问了一些论及级别根本没资格得到勉励的授勋士卒。大多数都是跟随刘钰一路出征的。
得到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神奇难解。
除了刘钰的那个伴当志向“低微”,说从军是为了脱仆为人,娶个良人家的老婆,惹出了一阵莞尔抑或哄笑外,其余人的回答可真是叫李淦大开眼界。
有说将来要出海,去找一处不像松花江这么苦、水草肥美可以垦耕的沃土的;有说要将来立功打入彼得堡的;有说要去寻找山海经中的异兽奇种的;还有说要去看看阿美利加的扶桑树的。
很多词汇,连跟随李淦的老将们都没听过。
只觉得这些人说的每个字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一个个壮怀激烈是没错的,可这壮怀激烈倒像是汉武时候刚刚开拓西域般的壮怀,说的都是些万里之外的奇闻怪谈,一如那时的葡萄、苜蓿、石榴、胡萝卜。
虽然多半都是场面话……
可这种山沟子里的府兵能说出万里之外的壮怀,已然是叫人惊掉下巴。
听着这一群之前可能连吉林都没去过、桃子都没吃过的乡野府兵,谈及十万里之外的山海,总有种说不出的魔幻。
待全部问完,李淦笑着勉励了很多句,心里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窥探到刘钰的一些想法,想通了很多事。
刘钰之前的很多暗戳戳看似无意的说法,渐渐明晰了。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一句话都没提南洋,而是张口新军、闭口西学,听起来颇像是夸夸其谈。
再看看刘钰这一年的表现,沿途所做的事,拿钱让将士苦战、以利诱人的做派。
很显然,刘钰不是那种只知道谈大义的呆子。
当时以为,刘钰所言的新军,是为了准噶尔、北疆战事。
现在想想,恐怕这刘钰根本就没把北疆战事当回事。甚至在他眼里,准噶尔还根本没资格让他谈论。
南洋……
若是为了南洋,若是为了西洋人,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凡学西学的,都知道前朝徐光启的那句话:北疆不过疥癣之疾,国朝大患在南洋。
只是这话随着天主教在华的传播,被西法党利用曲解其意,成为拒绝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贸易的理由,甚至因为宗教感情的因素,这些话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南洋……南洋……怪不得。”
心头一动,之前觉得完全看不透行事羚羊挂角的刘钰,现在也终于有迹可循了。
李淦也暗暗松了口气,露出了微笑。
他认为刘钰是有才能的,只不过总感觉刘钰的想法隐藏的太深,自己有些看不透。
做皇帝的,不喜欢一个完全看不透的臣子。
哪怕这个臣子真的有才能,若是看不透,使用起来就只能再三衡量。尤其是就现在看来,指定也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句句都是“忠君体国”的大义。可又如每个年轻人一样,盛谈之余,避开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最粗俗、最基础、君子所最不齿的东西——钱。
改革军制、编练新军、开办军校、换装燧发枪和刺刀,一切听起来都很好,但一切又都需要大量的钱。
如果打完了准噶尔、平定了北疆,关上门当天朝上国,需要再花这么多钱变革吗?
是打朝鲜用得着燧发枪加刺刀呢?还是打打土司、镇压民变用得着新军?罗刹国虽强点,可隔着荒无人烟的寒苦之地,最多也就能集结个三五千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堆人也堆死了。
有这些钱赈赈灾、免免粮,不好吗?
李淦一开始以为刘钰年纪小,未必能想这么多,可能也和每个年轻人一样不待见钱、年轻人以为自己对钱没兴趣。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只怕刘钰太清楚钱有多重要了。
听密探说,他刘钰一路撒钱,从沈阳一路撒到奴儿干都司、又从奴儿干都司撒到木鲁罕山卫。自己的钱不够,撒朝廷伪装商队的货款;货款还不够,撒罗刹人城堡的战利品。
倒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义,就没怎么听着提过半句。开战前的动员从来就是“发钱”、“战利品”、“银子”、“毛皮”……
这样的人,能不知道钱有多重要?能不知道钱是一切问题的基础?
钱从哪来?刘钰一句不提,可现在从这些授勋士卒的“志在万里”来看,再明白不过了。
合着刘钰设想的军制变革,假想敌是西洋人?
想要经略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阵的新军。
想要开拓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轰的海军。
想要经略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