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在数十载乱世中生存下来的武人,不是不会犯错误,但一定会在不利局面下冷静判断,没有哪个是动辄死斗、不惜自身的傻子。而能够成为一军主将的,更明白进退取舍的道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三路兵马合攻公安城,哪怕自己这一路败了,还有吕蒙、甘宁二将的兵马。大势仍在东吴,自家没有必要死撑到底。何况部曲乃是武将立足于乱世的根本,在逆势之中,能够尽量多的保存部曲,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程普毫不犹豫地撤退。
他看得出来,敌方的目的是击溃,而非歼灭,因此将全部兵力都放在道路左侧,集中所有力量进行一次性的突击。这样一来,道路右侧的山林间,并无任何阻碍。
于是程普等人挥鞭催马,很快冲进了丘陵地带,他的部曲们也很快就跟上了。雷氏部曲们并没有大规模追击,只派出一些零散骑兵,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有时候向两翼包抄,迫使败兵们分头逃散。
程普的部曲们一开始还尽量维持着聚集成团、退而不乱的状态,进入林地以后,因为视野受到阻隔,号令渐渐不通,于是撤退很快就成了溃退。将士们渐渐地被惊恐的情绪所控制,脚步越来越快,队伍越来越松散。
程普在扈从们的簇拥下疾走,翻过一处土岗以后,程咨带着十几人追上来,汇合到一处。因为林地间不辩方向,他们只能尽量朝远离敌骑蹄声的方向,往林木繁茂的地方钻,为此不得不抛弃了战马。
大约跑小半个时辰,他们穿过了林子,耳边已听得到江水拍案的潮响,但眼前是连绵数里的稻田,稻田后头还有一片林地。
程普站在林地边缘,能够看到自家的部曲将士们像是无数只狂奔的田鼠那样,在稻田间奔跑着,十余名敌军骑兵策骑追逐,有时候盯着某个将校模样的,一直追上去,将他杀死。
这些部曲将士都是善战的精锐,换个场合,十余骑的追击根本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只要以大盾掩护两翼,弓箭手觑个机会射击,很容易将他们逐退甚至射死。可现在,己方的部曲失去了组织,也就失去了胆色。这种场景程普见得多了,但是竟然发生在自家部曲身上,让他愈发感觉羞耻。
在他的记忆里,自从来到江东以后,好像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上一次如此狼狈,还是跟随破虏将军讨伐黄巾,在西华失利的时候呢,一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恐怕此战之后,这样的情形会成为诸将的笑柄吧。
程咨着急地对程普说:“父亲,我们快走。如果敌骑更多些,就有麻烦了!”
程普严厉地道:“不要慌,先看清楚路线再走!”
他随即喝令众人把身上的甲胄兜鍪之类全都抛弃,只带着短刀和弓箭。又招来几名老卒讨论了一阵,这才俯低身体,从一处灌木横生的缓坡下到田里。
所幸田里已经放水,地面大体是干涸的,不虞陷进污泥里去。一行人事先选定了某道较高的田埂,这时候接着田埂的掩护慢慢向前,偶尔要越过阡陌,一定首先观望周边的动向。
很快越过了大半的距离,眼看距离林地不远,这百余人的队伍引起了追骑的注意。
骑兵们彼此招呼几声,逐渐聚拢到一处,往程普所在的队伍逼近。急促的蹄声愈来愈响,扈从们渐渐慌乱,全靠着程普多年积威才竭力稳住。可没过多久,程咨却大喊一声,踉踉跄跄地舍弃了队伍,想要自己一个人逃命。
他这一动,立刻带动了好几名部下。
“不要妄动!”程普厉声大喊:“把他抓回来!”
眼看着几名部属奔走过去,把程咨猛地拖回到队列中。程普沉声道:“不必慌,追骑的人少,看到我们有准备,就不敢靠近了。我们把箭矢都拿在手里!”
他丢掉缳首刀,从身后取下弓,从腰间箭囊取出一支箭,轻轻地掂在手里。其余众人也效法他的模样,各自张弓搭箭。
追骑飞快地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马匹沉重,他们只能在田埂和阡陌上往来,绕了一圈以后,发现没有能够冲突这支队伍的适合角度,于是只能悻悻后退。
“走!走!”程普盯着那些骑兵,低声吩咐。
所有人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慢慢往后退,直到进入林间。
再度穿过这片林地的时候,程普发现自家的水军已经从下游赶了过来,虽然没办法直接靠岸,却放下小船,运送了百余名刀盾手上岸结阵。
程普走进刀盾手的队列中,这才感觉放松一点,浑身上下,都像是要被疲惫感吞没。想到方才如果追骑稍微多一些,就可能导致自家丧命在公安,他的手脚都微微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打起精神,向部下们喊道:“把鼓敲起来!让将士们知道我在这里!”
于是沉重的鼓声伴随着江涛声响起。成功逃脱的吴军败卒们听到了这个声音,慢慢聚拢。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沮丧,许多人是空手来的,武器都在半路上丢了;还有人熟悉的同伴都战死了,所以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
“放心,荆州人不会追来!”程普继续喊道:“一时受挫,大家不必沮丧,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这个判断倒是准确。
荆州人确实不会追来。
雷远派出去追击的骑兵,一共只有五十骑,他们的任务只是把东吴的残兵驱散到江岸边,远离公安城即可。这时候,各部正忙着救治伤员,更换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