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萧朔握紧他的手:“我知道。”
“朔州城,雁门关。”萧朔轻声,“我陪你去打回来。”
云琅胸肩狠狠一悸,滚热水汽再拦不住,自浓深睫下透出来。
燕云遮眼的风沙,寸草不生的荒芜戈壁,从胸口冰到后心的铠甲,北疆冷透了的孤月。
出玉门关不见故人,至雁门关不归故乡。
一场接一场鏖战,来自后方的支援越来越少。将士们亲手埋下同伴的尸骨,连同送不出的家书一并裹上马革,堆沙成墓,刻木作碑。
遍野星沉,穹低可探。
火星随风飘荡,寂静得足以噬人的沉默里,有人低低应和着唱。
不知万里沙场苦,枯骨皆是长城卒,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
萧朔慢慢吻着他的眼睫,吻上云琅冰冷的嘴唇,轻轻蹭着,将暖意分过去。
云琅静了静,挣动的力道渐弱,渐渐安稳下来。
梁太医眼疾手快,趁着这个空档,将银针飞快排下去。
“幸好这些天养得仔细……已好了大半,禁得住糟蹋。”
梁太医专心下针,落到云琅心口穴位,仍觉余悸:“若是放在刚回京城时,这一剂沉光下去,定然要了他的小命。”
蔡太傅坐在榻尾,一言不发,死死攥了拳。
云琅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胸口创痕刺眼,好在这些天精细进补,已不再像回来时那般单薄支离。
萧朔护着云琅,迎上太傅晦暗目光,放开云琅肩颈,将他平托着仔细落回榻上,朝太傅行了一礼。
“做什么?”
蔡太傅紧皱着眉,伸手要扶他,叫萧朔身上血色一刺,更心疼得要去连撅十根戒尺出气:“好端端的跪什么,哪来这些虚礼?你身上这些伤,还不快去裹了。”
萧朔摇了摇头,缓声道:“学生与云琅,谢师长牵挂护持。”
蔡太傅眼底一凝,敛了袍袖,沉默着转过头。
梁老匹夫只管医病治伤,有什么说什么,心疼云家小子罢了,并没有更多念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蔡补之当年暗中藏下最后一剂沉光,是为了给学生一条路可选。倘若云琅执意,当先生的便也豁出去陪着,痛痛快快地战死在大漠沙场。
暗中把商恪的事告知参知政事,也给了这两个学生一条路。
只是这条路一旦走上,便再不剩半分反悔的机会。
“你可知兵围禁宫,形同哗变。”
蔡太傅盯住萧朔:“你带亲兵直闯文德殿,以战局相挟,从皇上那里逼来了禁军虎符,逼出了云麾将军复职的明诏……只凭这个,已足以成宫中腹心之患。”
萧朔浑身是伤,蔡太傅原本原本不想立即与他说这些,此时萧朔沉默着跪在眼前,便知他胸中清明,心念已决。
蔡太傅沉声道:“你可想过,若事败了――”
萧朔静跪着,摇了摇头。
蔡太傅蹙紧眉:“怎么?”
“能与他并肩,一朝一暮皆是赚来的,前路如何,都谈不上败。”
萧朔垂眸:“只剩百年,若百年不可得,来世赔他。”
萧朔:“再不可得,生生世世。”
蔡太傅心神叫一线清明劈开,错愕怔住。
一旁梁太医总共只听懂了这一句,提拉捻转银针,啧了一声:“别的不清楚,这说情话的本事,定然不是你教出来的。”
蔡太傅没工夫理会他,狠狠瞪过去一眼,站起身,视线落在萧朔身上。
萧朔看着云琅,眸底深静通彻,像是早已将这些话在心里过了无数次。
榻边放着禁军的虎符,漆木深黑,纹路赤红,同云琅的灿白雪弓并在一处。
蔡太傅立了良久:“他……也是这般心思?”
“他求百年,比我执念些。”
萧朔笑了笑,目光拢过云琅静阖着的英挺眉眼:“可他自小照顾我,若我执意,他向来不与我争。”
蔡太傅正要开口,听见他这一句,不由怔了怔,欲言又止。
梁太医行完了针,正一针一针向外起,闻言忍不住:“这句话说的是云琅吗?”
蔡太傅本能地护着徒弟,按按额头,勉强道:“闭嘴,你如何懂――”
“云琅自小照顾他。”梁太医复述道,“向来不和他争。”
蔡太傅:“……”
“情人眼里出西施。”
梁太医:“他这何止是西施,基本已快要烽火戏诸侯、君王不早朝了。”
蔡太傅:“……”
萧朔平白受这两位长辈指指点点,替云琅掩了衣襟,盖好薄被起身:“有何不妥?”
蔡太傅身心复杂,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扶了扶他没受伤的右肩:“老夫当年的确同你说过,若想不通时,多开阔身心,将事情往好里想。”
萧朔听得莫名:“是。”
蔡太傅:“可……凡事也不必太过。”
萧朔蹙眉。
蔡太傅循循善诱,生生将“自欺欺人”咽回去:“去伪存真,修辞立诚。”
萧朔:“……”
蔡太傅:“……”
云琅躺在榻上,血气叫针灸催动,咳了两声,唇边溢出细细血色。
榻边,梁太医叹了口气,拿过布巾随手抹了,拍拍萧朔:“走罢,你这等情形,八成是已经连脑子都烧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