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王大叔冒出个“祖宗再难安宁”,显见先头对小穆扯了谎。小穆说完,大伙儿一齐看着老王。
张子非抢着先说,且说的缓慢,本是为了给王大叔充分的时间编排故事。他定然不肯全说实话,但假话里头也必有真实含量。他又没有薛蟠那种想象力。祖宗的事儿若不据实以告,如何能圆得完满?
王大叔呆坐良久,默然红了眼圈儿。乃道:“我家从前朝起就做的行伍勾当。明末山河混乱,各方人马揭竿而起。我家祖宗老老实实守着座小城,跟着上司练兵、防备流寇、护卫一方百姓,没招谁也没惹谁。”
张子非唇角微微含笑。他说“上司”,没提上司什么军衔、自家祖宗什么军衔,旁人听起来就像是个最低的兵卒。其实这本是最常见的含糊说辞。就冲着泉州的李师爷能读书,他家祖上少说是个将军。
王大叔接着说:“后来……西边的李自成来了。他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我先人的上司盘算着打不过,就开城投降了。”
张子非配合道:“这种本是将领做主的,不与小卒相干。”
王大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叹道:“就是那位将军颇不是东西。他自己要降也罢了。县令大人乃忠节之士,欲为大明天子效死命。此等人物,我辈心中敬重。可要投降那位……命人将县令满门杀死,捆缚县令本人献予闯王部下。”
“这就过于奸恶了。”张子非道,“把人困于某处,事后放走便是。”
向二将军嗟吁道:“小丫头,你没打过仗,不知轻重。投降之辈,本来难以取得信任,被人随意帐前斩首的多了去。你当评话演义里头是真事?降也艰难、打也打不过,进退维谷。”
“是晚辈天真了。”
王大叔又叹:“县令亲眼见了家人惨死,又被推在逆贼马下,悲愤交加。遂诅咒了那将军和我家祖上五雷轰顶、死后不得超生。”
张子非抢先帮他解释:“我方才就猜测‘命人将县令满门杀死’,这个被‘命’之‘人’便是令祖。”
“正是。”王大叔闭了闭眼,“那将军实在不是东西。为了奉承闯王部将,竟然命我先祖去掘古墓取陪葬宝物。”众人皆深深吸了口气。“楚庄王的编钟,就是那时候挖到的。”
众人互视几眼,向大将军点了两下头。
“我先祖半点儿没多想,把编钟和别的东西一道装上,欲老老实实交给上司、献贡闯王。后有个好朋友连夜跑来报信,说将军是故意让他去挖古墓的。墓中阴气重,且古人多有极狠厉的诅咒之法。将军请了位有真本事的神婆,借我家先祖做损阴德之事,将那县令咒两个人的怨气悉数引先祖一个人头上。”王大叔冷笑两声,“结果他还不是阵前落马。”
张子非问道:“何人所杀?”
王大叔道:“北边胡兵入关,与明将吴三桂合兵,跟闯王战于山海关。他便是那次死的。”
张子非不觉起了兴致:“这个我无处查得详情。王大叔可知道?”
“不知。”王大叔道,“那会子我家祖宗依然挖坟呢。”
向大将军笑道:“丫头,你好奇?”
张子非点头:“听闻那回闯王元气大损。我朝太.祖爷原本蛰伏江南,遂渔翁得利、逐渐抬头。”
“得空我跟你说说。”
“多谢前辈!”张子非抱拳。
王大叔继续。“先祖听说上司所为,也去请高人占卜。谁知请来的是个假货,只知闭着眼睛说好听话。先祖误以为平安无事,而后又听说上司死于战场,也就没大在意。东西还没送出去,闯王就败落了。先祖遂停了挖坟,闲混日子。再后来……梁王打了过来。”
张子非挑眉:“梁王让你们把东西献出去?”
王大叔垂头道:“有小人告状,说我们家私藏着许多闯王留下的宝物。”
后头的事不用想也知道。王家祖宗辛辛苦苦挖了多年古墓,得来的东西都被梁王大手一挥没收,如今正堆积在山崖下的奇穴之中。
静默半晌,王大叔接着说:“后来,我们家的祖坟时不时遭人损毁,好端端的牌位忽然跌落。再请真正的高人算卦,方知……”他眼泪掉了下来,“先祖的魂儿并未投阎罗殿,才刚死就被楚庄王派鬼兵抓了去。不止他,连我们再先的列祖列宗也都落入楚庄王之手。非要把那套编钟还回去,才能超生。”众人又默然。
张子非心里却是另有想法。这个她熟!在别家祠堂捣乱、装神弄鬼的事儿,熊猫会做得蛛游蜩化、炉火纯青。王家之遭遇,怎么听都觉得是绿林前辈所为。若当真楚庄王有鬼兵,王家挖了不止一处古墓,别家怎么就没派人来同闹、让王家把所有挖出的东西悉数还回去呢?编钟既大、难以偷窃,且与皇帝家别有意义。逼迫王家埋回编钟之人,只怕与他们家有仇。再一琢磨又觉得不大对。王家好歹出了位郡王正妃,该郡王还手握兵权、打过大仗,岂能随便糊弄得了?除非他们家有装神弄鬼者的内应。
然这会子她不方便拆穿王大叔底细,只认真道:“我确实认得位高僧。虽说法术平平,来历实在。鬼神之事他已处置过许多。贵府祖先若当真是因为那事儿阴魂受困,他多半有法子。”
王大叔惊喜:“当真?”
“当真。京城范家多少年累积下阴气,两位爷们都险些丧命,让他化解了。冯唐将军的儿媳妇遭逢血魔夺命,被他把魂魄抢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