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将至。
外头的风已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不过, 在武功李庄这间明窗亮瓦又生了炭火的绣房里, 却依然是温暖如春。日头从天井处斜照进来,将绣房里挂着的那件青色嫁衣染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色, 也给衣裳上绣着的团花卷草添上一抹生动的光晕。
文嬷嬷走进绣房,一眼瞧见这件华美庄重的嫁衣,便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三娘的这门婚事, 时间上到底还是太仓促了:夫人去年六月过世, 今年七月他们姐弟才出孝,而三娘是十一月就要嫁人了!这一年多以来,她坐镇鄠县庄园, 凌云姐弟则在武功老宅守墓。虽有小鱼时常来往两地,带的口信也是一切都好, 她却实在放心不下。这不,眼见就是十月朔了, 庄园里最后一茬芜菁、芦菔都已入库, 她便收拾起行李,跟着小鱼来了武功。
虽然阿周如今也在武功这边帮着打理,但三娘出嫁是何等大事, 夫人的嘱托犹在耳边,她若不亲眼看看, 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如今看来, 这边一切还算妥当, 就连这最繁琐也最要紧的嫁衣, 都已是按部就班地做得差不离了。之前她的那些担心,似乎……可以放下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上前几步,正要走到嫁衣前细看几眼,目光一扫,却瞧见了绣案上的针黹盒,顿时怔住了。
那凤鸟螺钿的针黹盒足有一尺多长,里头放着长短不同的鎏金针筒和各种颜色大小的线锭、线轴,物件应有尽有,这也罢了,那每一样物件居然都是从大到小、从长到短、从深到浅,摆放得齐齐整整,就像用尺子精心比划过一般,就连那些圆滚滚的线轴都稳稳地叠成了两排!
文嬷嬷原是个讲规矩的精细人,常以物件收拾得齐整而自负,但比起这个针黹盒来,她的齐整却都不值一提了。惊讶之余,她不由脱口问道:“这是谁码的?”
小七干巴巴地笑了笑:“自然是娘子。”——除了娘子,谁还能有这么好的眼力,这么稳的手指?
文嬷嬷恍然点头,心里又多了好些安慰。
她之所以担心嫁衣,就是因为知道,凌云实在不擅针线的时候,别人会在帕子上绣花鸟云竹,她的帕子上便只有个平平板板的“三”字,把窦夫人直接给气笑了——
他们这种人家的女儿,自然不用多么长于针线,可就算装,也得装出个心灵手巧的模样吧?这帕子荷包,就是小娘子们的第二张脸,原该花些细巧心思,绣些别致纹样的,再不济,也得在上头绣朵花绣片云吧?这么直愣愣地绣个“三”字算什么?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会认字么?都认到“三”字了呢!
一顿训斥下去,凌云倒是老老实实地改成了绣上一朵云,但那朵云,居然也绣得平平板板,仿佛就是在“三”字上加了两道框。纵然以夫人的伶俐,看了半日之后也只能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她以后还是什么都不要绣了……
她现在都还记得夫人那眼神发直的模样,记得她的担忧:三娘日后该怎么办?怎么嫁得出去?
这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三娘子终于能静下心来做女红了——看这针黹盒就知道,她做活时是何等认真细致!也不枉自己每次都千叮万嘱,让她再忙也要到绣房来动动针线、做做嫁衣……
她越想越觉欣慰,忍不住指着绣案前挂着的嫁衣问道:“三娘绣的是哪些地方?”
小七沉默片刻,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指头向针黹盒那边偏了偏。文嬷嬷不由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随即心头便是一惊,脱口问道:“你是说,她来绣房,就是码了下针黹盒?”
小七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是啊,她也不明白,娘子为何每天都要过来码一次针黹盒,害得她每次都得咬咬牙才能拿起针线,弄乱秩序……难不成就因为答应过文嬷嬷,每天一定要来“动动针线”?
文嬷嬷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这叫什么事!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嫁衣自然也不大可能是小娘子自个儿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但这数层衣裳、缘带蔽膝,总得自己动手绣上一两件才像话!而且这亲手绣嫁衣,绣的只是衣裳么?分明还有对这桩姻缘,对往后日子的祈愿,这种事情,三娘怎么能都交给别人?
难不成,三娘她其实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原是文嬷嬷内心深处最担心的事——这柴大郎么,当初夫人提到他时,她也是不以为然的;但去年他送凌云姐弟回长安,那一路上的洒脱风趣和细致周到,就让她大感意外;更别说后来他的千里相迎,陪着凌云姐弟护送夫人棺木回京了。这番举动,放在谁身上都算得上情深义重不是?
至于前程什么的,自打去年杨玄感作乱被平定后,听说朝廷里大家都不大安生;今年年初,圣上又是一意孤行,再次兵发辽东,虽然八月间传来消息说高丽那边降了,但不知怎地,这两个月以来,京畿这边的局势不但没见好转,乱贼劫匪仿佛愈发多了,要不然,她也不会不敢轻易离开庄园。
这种局势下,像柴大郎这般不得重用,被发放回长安担任闲差的,倒未必不是件好事。再说,这一年多以来,据她所知,柴大郎并……他对这门亲事的诚意显而易见。
倒是三娘,她冷眼瞧着,提到柴大郎时,虽然没有什么不如愿的模样,可仿佛总是少了点什么。
就像这件嫁衣,看着处处都无可挑剔,但如果新娘自己不曾绣上一针一线,不曾寄托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