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的衣服烧起来最快, 一旦点燃, 转眼间便融化在了炉火里, 焰光跳跃,气味刺鼻;麻布的衣服烧起来则是不紧不慢的, 火焰舒展明亮,还带着些隐隐的草木气息……
凌云站在地炉边,眼见着自己穿过的这些衣服一件件地化为灰烬, 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穿着打扮, 但这两天收拾这些衣服时才发现,其实每一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件半臂是她第一次在长安扮做三郎时穿的,这件披风是去年春日她回长安时穿的, 这袭长袍是今年秋天新做的……此时看着它们化为一团团火焰,就像那些过往也随之一并化为了飞烟余烬。
恍惚之中, 她听到小鱼“咦”了一声,“箱子底下怎么还压了这么件衣裳?”
原来不知不觉中, 她的一箱男装都烧得已差不多了, 小鱼从底下拎起来的是一件极不起眼的玄青色缺胯袍,袍角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小鱼打量几眼“啧”了一声:“小七你也太粗心了,这种衣服也能收进箱子里。”
小七也有些纳闷, 想了想才道:“这件?不是娘子说先别扔的么?”
凌云看到那件衣服,心头便是一跳, 这一件, 正是是她奔袭朱麻子的那天穿的。她已经不记得那焦痕是怎么来的了, 却怎么都没法忘记, 那天晚上,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一步步地走过了尸山血海,然后,转头看到了他……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声轻笑,凌云觉得心口似乎也被火舌烫了一下,停了片刻才淡淡地道:“小鱼你忘了?那次咱们偷袭山寨,我穿的不就是这件?我还从未杀过那么多的人,便想要留着它做个见证。”
小鱼恍然点头:“可不是么!娘子,那这件先别烧了?”
凌云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却见小七突然看向了自己身后,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忙回头一瞧,只见柴绍和文嬷嬷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大概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话,两人的表情也都有些一言难尽。
看到凌云回头,柴绍忙笑了笑:“我是听嬷嬷说,这地炉能把整间屋子都烧热,这才过来瞧瞧的,果然别致得很。”说着便往炉口看了几眼。
地炉里原本就有足够的柴火,加上放进去的衣服,火头自是烧得极旺,柴绍看着这红红火火的炉口,却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发凉——
算起来,这回他得有大半个月没有过来了,原也想着,成亲前还是不要多跑了的好。但这两日真的闲下来了,他却又想起了那把刀——他若现在不过来拿走,那成亲后收的第一件礼岂不会是一把刀?这不大合适吧?
他决定还是再跑一趟,拿了刀就走。谁知今日到了这边才知道,凌云正在烧衣裳。文嬷嬷告诉他,凌云这两日已把几个住处的所有男装都找出来了,今日便会悉数烧掉,以后她再也不会穿男装了,也不会再随意出门,她会安安心心地等着成亲。
柴绍听得几乎没愣住——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介意凌云男装出行的事,但不知怎地,此时听到这句话,却觉得心里仿佛“哗”地响了一声,竟是说不出的轻松欢喜。
说起来,他其实很少看到凌云穿女装,但印象最深的,却始终是她一身红衣、弯眉而笑的那一幕,那时她的模样,跟平日完全不同,可他总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她!
也许当她烧掉男装,收起刀剑,他就能再次看到这样的她了?
他不由满怀欣喜,满怀期待地走了过来,然后,就听到了凌云轻描淡写的那一句:“我还从未杀过那么多的人,便想要留着它做个见证”。他心头那点欢喜的火花,顿时“噗”的一声化成了青烟。
不,他并不是觉得有多么失望,只是忍不住地有些想自嘲: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的确是换上女装了,可她……还是那个她啊!
定了定神,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道:“三娘怎么想起要烧掉这些衣服了?”
文嬷嬷忙冲着凌云拼命摇头,凌云也抱歉地向她摇了摇头,这才解释道:“前两日南阳公主召见了我,她说圣上又问起了长安李三郎的事,宇文大将军决定将当初的事情隐瞒到底,既然如此,我自然绝不能再让人认出我来。”
柴绍一颗心踏踏实实的跌到了底,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文嬷嬷急得脸都白了,忍不住插嘴道:“娘子你不是也说了么,做完这件事就要安心待嫁了?”
柴绍心里不由苦笑了起来:这位嬷嬷倒是好心,可这不是难为她么?这么问,像是逼着她表态一般?这又是何苦来?
凌云也是微微一怔,却见柴绍不大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心里一声叹息:其实柴大哥不用如此尴尬,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出于义气才答应这门亲事的,她绝不会难为柴大哥!
心思百转间,她的目光到底还是落在小鱼拿着的那件衣服上,那是她剩下的最后一件男装,是她早该烧掉的记忆和过往……仿佛有冰凉的刀刃划过心头,她伸手拿起了这件衣服,走上两步,亲手放进了炉口。
火焰“腾”地烧了起来,越烧越旺,那明亮的光焰一点点地吞噬着这袭黑色,终于将它彻底化成了一捧白色的灰烬。
凌云静静地看着那火焰,神色几乎称得上是安然。站在她身边的柴绍却隐隐觉得,她仿佛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重要得不能有丝毫打扰。他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却听凌云轻声道:“柴大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