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百子帐里的婚床上, 听着干果铜钱不断洒落的声音, 凌云突然有些怀疑:这场婚礼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北地的婚事自来是在青庐中成礼, 不过冬月成婚,地气太寒,柴家的青庐便没有搭在院子里, 而是设在了主院的堂屋之上。这间堂屋还是郡公柴慎在时修建的, 足有五间九架,自是宽敞之极。然而当上百位客人涌进来后,偌大的屋子还是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再加上那震天的喧闹、混杂的熏香,纵然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夜,这间屋子里,尤其是被众人围着的百子帐里, 也热腾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凌云便是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她的五感原就极为敏锐, 如今头脸被团扇遮掩, 瞧不见前头的情形,对声音气味的感知自然也就愈发的清晰了, 在四周声浪热浪和滚滚香浪的夹击下, 她甚至都已顾不上紧张,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忍忍, 再忍忍就过去了。
然而她已忍了许久, 那“今夜吉辰”的咒愿之辞居然还没有念完, 那些铜钱干果也依旧在紧一阵缓一阵地不断撒将过来。就在凌云越来越担心这帐子会被压塌的时候, 祝者才终于念到了“千秋万岁, 保守吉昌”,一阵更大的欢呼声随之响了起来。
凌云不由得松了口气:撒帐这一节总算是过去了!
不过她的这口气还没吐完,眼前几下脚步声响,有人又走了过来,高声念道:“满城风雪寒,锦帐坐凤鸾,已露神仙态,何遮花月颜?”——却是开始念却扇诗了。也不知开口的是谁家小郎君,声音明明是少年人的高亢响亮,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嘶哑,听着像是什么东西刮在门板上,简直让人心里发毛。
四周自是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随即便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来念诗了,诗句固然大同小异,嗓音也都是一个赛似一个的难听。凌云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这些定然都是之前跟去迎亲的人,催妆时他们叫得太过卖力,嗓子已经喊哑了,如今这么轮番念起诗来,听着倒像是屋里多了一群公鸭……
凌云越听越觉得好笑,正辛苦忍耐,右手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小响动。她转眸一看,只见几个幼童居然从百子帐的侧面钻了进来,正站在那边探头探脑地看她,眼睛都亮闪闪的满是好奇。
横竖前头有团扇遮掩,帐外的人都瞧不见她,凌云便伸手轻轻拨开了遮面的蔽膝,向他们眨了眨眼。
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凝滞住了,随即便轰地一下四散跑开,唯有一个穿着红色袍子的孩子依旧呆呆地站了那里,又不知被谁一把牵开了。
在四周的哄笑声中,传来了一句带着哭腔的清脆控诉:“新妇子生得好可怕,以后我再也不要娶新妇了!再也不要娶……”大人忙不迭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口里便呵斥:“你小子知道什么美丑?再胡说八道,以后看你媳妇怎么收拾你!”屋里哄笑声顿时更为响亮。
凌云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啊,她怎么忘记自己眼下是什么尊容了呢?
这个小小的插曲到底打断了那没完没了的却扇诗,喜娘索性笑道:“正是,新妇是何等花容月貌,大家可都在等着瞧呢。”
凌云眼前微微一亮,却是遮面的扇子一柄一柄地依次移开了,随着最后一柄扇子收起,满屋的宾客终于清晰地出现了她的眼前。她自然也早已坐得端端正正,向着那无数的面孔,无数的目光,露出了最端庄贤淑的表情。
满屋里果然又是轰然一声响,无数赞美像撒帐的铜钱般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新妇子真真美貌!”
“李家娘子果真国色天香!”
“柴家大郎好福气,娶得这般佳人!”
所有的赞美都是如此真诚,之前几个被吓到的孩子,此时也已渐渐回过神来,看看自家大人,再看看凌云,一张张小脸上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仿佛怎么都想不通:新妇子这个模样,真的是国色天香,美得不得了?
凌云自是瞧得清清楚楚,心里好生抱歉,恨不能跟他们说上一声:我没有!我不是!千万莫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不过没有了团扇遮掩,人群又愈发欢腾,这屋里的香味和热气自然也更是逼人了,尤其是各色熏香的味道,混得杂了,时间一久,简直能发酵成一种令人晕眩的气味,呼吸再缓也是无用……凌云忍了又忍,还是下意识地往婚床的里头挪了挪。
柴绍一直稳稳地坐在婚床另一边。这一夜,他的面上固然是波澜不惊,心头却早已是七上八下——在李家时,他固然是尴尬无比,回来后更是一眼便发觉了不对:来的客人太多了,还有不少孩子,这要挤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他心里各种念头乱转,全靠打小惯经风雨,脸皮坚韧不拔,这才不动声色地撑到此刻。凌云的动作虽然轻微,却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抬眼看向了今日过来帮忙的伯母。
柴伯母也早已热得头昏眼花,见状忙不迭地一挥手,自有婢子将早已备好的同牢饭与合卺酒端到婚床面前。
在众人的说笑打趣之中,凌云和柴绍各自用了两口。有人还要接着戏谑,负责招待贵胄子弟的汉子也已收到了柴绍的眼神,忙高声笑道:“如今新妇也瞧过了,时辰也不早了,各位郎君,外头酒宴早已备好,有热热的羊汤和美酒,诸位要不要先去尝一尝?”
这群小郎君闹腾了大半夜,如今新妇也看了,诗也念了,听到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