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竹林总是格外清幽, 从竹叶间漏下的阳光细碎而温柔, 但此时此刻, 那些光斑却突然变得如此灼热,让人倏然心惊,也让人不知所措。
凌云久久地没能说出话来——
做李三娘?
做她自己?
问题是:她可以吗?
当惊愕迷惑的潮水纷乱退去, 她看到了那个礁石般冰冷顽固的答案:不,她不能这么做。
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是怕他们不服?”
凌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知西域究竟如何,但在中原军营里,自来是不许女人出入的。听闻以前也曾有皇后不顾物议,亲自领军, 可惜最后兵败身死, 此后数百年便再没有第二个。因此, 就连父亲那么不拘小节的人, 后来都不让她再接近军营一步。她也慢慢明白过来,父亲是觉得她这么做太不成体统, 而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也会极大的损害父亲的威望。
因为在军营里,没有多少人能接受让女人来做他们的同袍, 更别说让女人来做他们的统帅!
这一次, 她以三郎之名举起义旗, 固然是为了报仇雪恨,但她何尝不知道, 她若用的是“李三娘”的名头, 只怕连几百人都召集不起来!如今何潘仁的三万人马能归于她的麾下, 一半是因为何潘仁的威望手段,一半也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她是唐国公家的三公子,都相信跟着她会有更好的前程。若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谁知道他们会生出怎样的疑虑和动摇来?
何潘仁说过,这三万人马里有一半还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大军显然经不起败退,同样也经不起动摇……
不过这种种理由实在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凌云最后也只是简简单单地道:“他们,不会服。”
何潘仁却是摇了摇头:“只要你想,他们会服!阿云,我知道,你们中原不曾有女子挂帅,你是怕军心动摇。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长安之前也不曾有小娘子做过第一好汉,更不曾有小娘子从洛阳一路杀到涿郡,江湖上至今依旧传言纷纷,说她手持一对紫金锤,连砸太行十八处山寨,违抗者鸡犬不留!”
“你看,那样的困境你都闯过来了,如今大不了继续一路砸过去便是。这世间固然有种种桎梏,但你有紫金锤在手,没什么人是你砸不服的!”
凌云纵然心事重重,也被这一句逗得差点失笑,随即却又有些无奈,她的确不怕在战场上面对任何敌人,但就算她能打败所有的人,却不见得能打败千万人心里的成见;所以有些时候,换一种身份面目,就能让事情变得容易得多,那又何乐而不为?这个道理,何潘仁不是应该比旁人都明白么?
眼见何潘仁还要再劝,她忍不住反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乔装?”
何潘仁被问得一怔,脸上笑意也变得有些苦涩了:“阿云,正因为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能做回自己,我才比任何人都明白,总要装做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样的确可以取巧一时,却终究要付出代价,那些滋味我都已尝过一遍了,我不想让你也经历这么一回。”
凌云心头一颤,片刻后才压住心头的情绪,低声道:“无非是辛苦些,我不介意。”只要能做成她想做的事,她也不介意所有的名声终究会落空,不介意最后会面对的质疑和失望……
何潘仁轻轻地截住了她的话:“我介意。”
他的双眸深邃如幽潭,几乎能让人顷刻间就陷落进去。凌云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清晨的竹林听不到鸟鸣的声音,只有竹叶在微风中簌簌而响,这声音一时仿佛很远,一时仿佛又很近,就像那些无法再说出来的的思绪……
还是院外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如有魔力的安静,凌云恍然回过神来,忙移开视线,看向了院门。
院门口,周嬷嬷一步跨了进来,脚步随即便是一顿。
她自然也瞧见了凌云与何潘仁。他们就坦坦荡荡地站在院子中间,隔得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此刻同时转头看了过来,神色也都十分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她这一眼看过去,却只觉得心头“咚”地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沉了下去。
几乎拿出了平生的功力,她才在这一怔之后,重新露出得体的笑容,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问安。
何潘仁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转,眼角便挑起了一个惬意的弧度:“嬷嬷辛苦了,不知嬷嬷这几日歇息得可还好?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告知在下。”
不知是因为这清晨的阳光,还是他轻松的心情,这个笑容昳丽得近乎炫目,纵然以周嬷嬷的城府,也是定了定神才客气道:“有劳总管费心,一切都好。”不但好,而且好得有点过分了:她们的院落风景清幽,陈设雅致,处处都是妥帖之极,若不是能远远瞧见有大队人马进进出出,她简直要疑心自己是来到了一处避暑散心的所在。然而越是如此,她心里便越不踏实——这里就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们会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待到昨夜凌云得胜归来,她的这种感觉更是强烈到了极点。因此,今日一早她便寻了过来,结果进门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何潘仁倒也没让她为难,转头便向凌云微笑道:“看来嬷嬷有事跟你禀报,我就不打扰了,我说的那件事,你也仔细想想,想好了回头告诉我。”说完他向周嬷嬷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小院,那颀长的背影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