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最后一年的这个秋天, 雨水来得格外迅猛而绵长。从七月中旬开始,一场大雨竟下了足足半个月。
在紧靠着鼠雀谷的贾胡堡里,李渊率领的大军也被这场雨困了足足半个月。虽然这里地势高耸,并无水淹之虞, 但在延绵不绝的大雨之中, 屋里也少不得潮气日重, 寻常士卒所住的帐篷里更是到处都能拧出水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 所有的人都是无所事事, 无精打采,只盼着日头能早些出来, 唯有李渊所在的堡主府大厅里,气氛竟是比往日更为紧张热切, 无数支蜡烛火炬从午时燃到了黄昏,而那些激昂的声音却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
大堂正中的案几后头,李渊早已坐不住了,听着下头乱哄哄的争论,他的胸口就如塞了一大捆粗麻绳,连喘气都仿佛能咯着嗓子。
毕竟自打五月举事以来,他们原是诸事顺利,六月稳定后方、笼络突厥,七月挥兵直指长安, 一路兵不血刃,谁知刚刚过了鼠雀谷就遇上了这场大雨!后方的粮草至今还未跟上, 倒是传来了一个噩耗:盗匪刘武周说是要联合突厥攻打晋阳!
因此, 他们眼下的形势是:前方的霍邑有大将宋老生率军两万把守, 而后方的晋阳却只有李元吉带着万余新兵坐镇, 他们是该继续进军, 还是该立刻回防?
为了这件事,所有的人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以裴寂为首的幕僚们主张立刻回师晋阳;而建成世民和他们手下的将领却坚持要继续进军。他们吵了整整半日,李渊也听了整整半日,如今实在没法再听下去了……
案几下首的裴寂跟李渊交往多年,最是明白这位老友的心思,一眼瞥见李渊的神色,便知道李渊已不耐烦了。他忙上前一步,双手作势往下一压:“诸位,今日咱们议论了这么久,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争论下去也是无益,不如由两位公子和下官把进退的理由从头到尾说上一遍,也好让国公尽快决断。”
他这话一出,李渊第一个点头说了声“好”,裴寂微笑着看向了建成和世民:“两位公子,请。”
建成和世民相视一眼,都微微皱起了眉头,还是建成沉吟道:“长史主张退守晋阳,无非是因为前头有宋老生重兵把守,后方又说刘武周要乘虚而入,加上眼下我军困于霖雨,粮草未继,长史担忧我等若不立刻回防,日后会进退失据。但长史莫要忘了,刘武周之事还是传言,突厥明明已应了父亲的盟约,未必会无故翻脸,而霍邑却已近在眼前,只要大雨停歇,便可一战而下。当日咱们一举义旗,天下震动,如今已一鼓作气到了此处,又岂能因传言而前功尽弃?”
“若是我等遽然回军,到晋阳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又该如何向将士们交代?向天下人交代?日后还会有谁肯追随父亲进军中原,匡扶天下?”
李渊听得暗暗叹气,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此处,若是因流言而回军,未免太伤士气,也太伤颜面了,但若是不回军……
他心里这念头还未转完,就听裴寂深深地叹了口气:“公子所言极是,裴某也盼着那不过是传言,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刘武周乃是突厥走狗,而突厥人自来唯利是图,毫无信义可言。如今晋阳空虚,换了公子是突厥人,公子是要纸上承诺的长安珠宝,还是要这唾手可得的晋阳钱帛?”
“公子还说,霍邑可一战而下,裴某更希望如此。但霍邑墙高城坚,宋老生帐下两万精兵,并不比我等少上多少,他只要坚守不出,我等如何能一战而下?何况还有河东城的屈突通跟他互为犄角,若是他们两军夹击,我等更无必胜的把握!”
“就如公子所言,刘武周之事,的确可能是一场虚惊,但大雨拦路,更是实情,我等因天时不利暂且休兵,并不算丢人现眼;待到后顾无忧了,再发兵长安,也不过是晚了些日子而已;但若继续困守此地,谁知大雨何时停歇?粮草何时跟上?而突厥人又何时会兵临晋阳?到了那时,将士们担心家眷,军心动摇,我等进军不得,后退无路,又该何去何从?那才真是要命的困境!”
他说得入情入理,李渊听到最后,心头不由“咚”的一跳,是啊,如今返回晋阳,就算是虚惊一场,最多也是耽误些时间,可若是落入了那种进退不得的境地,那才真是万劫不复!
想到此处,他原本的犹豫都被斩了个干净,颔首道:“裴长史此言甚是,咱们的确不能再冒进了。”
世民早已猜到不好,听到这句,急得脱口道:“可咱们更不能后退!眼下已经入秋,大雨必不持久,而稻谷将熟,何愁没有粮草?宋老师自来轻狂,咱们定能设法将他拿下!至于刘武周,他和突厥各怀心思,未必能联手,更未必会直取晋阳。父亲,您既然高举义旗,就该进军长安,号令天下,若是遇到顽敌就轻言回师,军心必然溃散,咱们就算不会一败涂地,日后也只能占据晋阳做一方的盗匪了!”
这话实在不大中听,李渊的脸色一沉:“二郎,你不必再说了!此事我意已决,大家回去后立刻准备回师!”
裴寂等人自是齐声应诺,建成却是闷声不吭,世民更是“扑通”跪了下来:“父亲,不能回师!不过是个宋老生而已,等到雨停进军,儿子若是不能杀了此人而拿下霍邑,愿意以死谢罪!”
众人都吓了一跳,建成一撩袍角,也跟着跪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