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夜晚已颇有寒意, 尤其是在林深水急的群山之间,在黑暗寂静的黎明之前,那湿冷之意足以冻得人全身僵痛, 就算裹上再多衣物也无济于事;唯有等到阳光重新照进山谷, 才能驱散这刺骨的阴寒。
而此刻, 东方的山岭上已露出了淡淡的曙光,漫长的寒夜总算就要过去,太阳随后就会升起了。
不过对于困守在山谷间的李家军将士来说,这曙光却并不能带给他们半点欣慰,因为天亮之后, 官兵们的进攻也会再次开始, 而他们的箭支已尽,刀刃已卷,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撑到下一次天黑了……眼前这一刻, 或许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个黎明。
这念头比山谷的夜风更冰凉彻骨, 就连披着皮裘的李八郎都忍不住打了寒战。在恐惧之外,他心里其实更多的是茫然:自己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呢?
这几年以来, 他们明明稳打稳扎,地盘队伍都在逐步扩大, 眼见就会有另一番天地了, 可如今他们不但流失了好些人手,行军收粮也是处处受限, 最后不得不放弃据地,转往他处, 结果在路上又遭遇了府军的大队人马, 生生被逼进了山谷绝路。难道说真是天命有定, 他们没有那个运数, 就不该去强求?
不然的话,另外那支李家军为何能那么轻松就逆转战局,横扫关中?他们的头目甚至都不是个男人……
一阵奇异的格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八郎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士卒在不断发抖。他心里烦躁,忍不住皱眉喝道:“给我安静些!”
那士卒忙不迭地颤声应了个诺,人也紧紧缩成了一团,然而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牙齿互磕的声音也是愈发响亮刺耳。李八郎心头的郁闷不由腾地一下烧成了怒火。他霍然起身,过去就是一脚,士卒连痛呼之声都没有发出,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李八郎这一脚踢出之后,心头的躁火并未稍减,反而烧得愈发旺盛,上前两步又狠狠踢了过去,耳边却传来了李仲文的怒喝声:“够了!”
这声音到底唤回了他几分理智,这一脚的力道便卸了几分,却还是踢在了那个士卒的腿上,踢得他惨叫了起来。
李仲文脸色更是阴沉:“胡闹,还不给我滚到前头去做点正事!”
李八郎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妥,毕竟如今留在他们的身边都是得用的亲卫,何况大战在即,他们父子还需要这些人拼死相护,自己又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他心里后悔,却也不想多说什么,闷声道了个“遵命”,转身循着拂晓的微光往山谷入口走去,附近的数十名亲兵忙都跟在了后头,就连那士卒也挣扎要爬起来,旁边有人伸手扶住了他。
李仲文眉头暗皱,语气倒是比平日更温和:“好了,你俩先不用过去,先看看有没有伤着。”
两位士卒忙都谢了恩,慢慢走到了一边,过来扶人的那个便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被踢的士卒年纪并不大,身形还是少年,面孔更是稚嫩,忍痛半晌方低低的哑声道:“我好像瞧见野狼了,它们……是不是在等着吃我们的尸首?”
扶他的老兵忙低声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咱们自然是要跟着将军杀出去的,咱们还要去瓦岗寨拜会各路英雄呢,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事么?”他说的话语极为肯定,语气却多少有些发虚,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少年仿佛没听到老兵的话,嘴里微不可闻地喃喃道:“阿叔,我后悔了……”
老兵吓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前后看看,发现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咬牙用气声道:“你想死呢!”将军之所以要离开关中,不就是因为不断有人后悔,转身去投娘子军了么?若让将军听见这话,他们都必死无疑!
少年没有再开口,神色却愈发灰暗:什么叫想死?自己就是因为不想死,不想死得这么窝囊,才忍不住后悔的!
他原是李八郎的亲卫,亲眼见过那位李娘子两次拿下鄠县;还在司竹园呆了一个多月,跟那边的人早就混熟了;最要紧的是,在那边打仗,李娘子每次都会冲锋在前,小卒们也能lùn_gōng行赏,原是跟他差不离的陶大郎就一步步当上了队长……若能挣下这种前途,他就算战死沙场也不会后悔!
然而他们的将军,却在危急关头带着他们断然离开了!
按将军的说法是,妇道人家如何能领兵作战?结果转头人家就以少胜多,大败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屈家军,那时他们之中有人就暗暗后悔了;后来娘子军横扫京畿,威名日盛,后悔的人也越来越多,再遇到一些不平之事,好些兄弟索性逃出军营,投了娘子军。
他其实也犹豫过,却到底没敢背叛将军,而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在背井离乡的路上葬身狼腹吗?然后永远成为孤魂野鬼,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亲人……
想到家里仅剩的老爹和阿姊还在盼他回去,少年忍不住红了眼圈。
老兵心里也不好过,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道:“待会儿你跟着我,机灵些!”
只是不等两人商量好对策,前头有命令传来,让两人去谷口守住防线。老兵脸色顿时有些发青,少年心里也是一凉——将军是怕他们对少将军心怀不满,索性把他们打发道前头去面对敌人的刀枪么?
果然,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敌人的箭支也铺天盖地般射了进来,随即便是无数身影呐喊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