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紫禁城更‘热闹’了,这种‘热闹’是悲切、残忍的。
“江爷,您怎么在这里?”守殿的太监见着江半夏有些诧异,这里是内宫,外臣是怎么进来的?
江半夏默不出声,缓缓侧身让出身后的小太子。
“是我让她跟进来的。”小太子仰头迈步问:“你们这里好吵,吵得本宫睡不着觉?”
他心里纳闷,这些女人在哭什么,他父皇死了,要哭的应该是他,她们跟着哭什么?
“娘娘们在用晚饭,吃着时候大约是想起先皇,心里难过,才痛哭出声。”守殿的太监极有眼色:“惊扰到殿下实在不应,奴婢这就让人叫她们收声。”
“不必了。”小太子拧紧眉头,想哭就哭吧,哭不是丢人的事情。
他抬脚想往殿里走,可却被人拦住了。
“殿下,您该回去了。”江半夏伸手拦住小太子:“明日先帝大行,您还要主持大局。”
小太子有些烦躁,最烦的就是这些人喋喋不休的劝阻。
“明日和本宫有什么关系!反正听得也不是本宫的话!”
“殿下。”江半夏面无表情的又叫了一声,可小太子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逮着机会从一侧钻了进去。
漫天白幡翻滚,冷冽的夜风吹拂进整座大殿,小太子突然停住脚步,因为他父亲最爱的蒋贵妃就跪在他的脚边并紧紧抱住他的腿:“可怜可怜你三弟,他还小,他不能没有母亲!”
然而蒋贵妃还没将小太子的腿抱紧,身后就无声无息的飘出两名内监,不由分说的将她拖回内殿,拖进那一片白幡之中。
小太子愣在原地,木木地转头问江半夏:“三弟的母亲不是早死了吗?”
“贵妃娘娘是三皇子殿下的养母。”江半夏回道。
庆文帝死前钦点殉葬的嫔妃只有四五人,都是家世显赫的贵女,剩下的都是走了霉运被当做添头添上去的。
今夜是这些宫妃们吃的最后一顿断头饭,所有人都在垂泪,哭声震天。
“吃的什么?”江半夏背身去看太监手里提的食盒,白惨惨的米饭混着早就凉透的猪肉,油腻腻地十分恶心。
“江爷,天气冷就这样,别看有些冷其实其实吃起来还不错。”那太监极力狡辩。
“呵,将死之人的饭菜都敢克扣,胆子不小。”江半夏冷哼道:“这饭是谁做的?”
“不是哇,江爷冤枉,咱哪敢克扣,这儿的饭都是御膳房做的,那么多师傅小的也不知道是谁哇。”满腔油嘴滑舌,仗着先帝新丧宫里避讳所以推脱道:“您要小的去找,耽搁了这边吃饭的时辰,小的也难做。”
江半夏笑了笑:“这样好办,先帝大行还未落葬,多几个伺候的人下去也能舒心熨贴些,依本官看,你就不错。”
那太监吓得一哆嗦,这位江爷说话从不来虚的,于是忙请罪道:“奴婢嘴贱!”
他自个扇着嘴巴子,丝毫不留后手的猛扇,血珠子并着鼻血猛窜。
“行了。”江半夏拖长音:“叫人重做饭菜,就说——是殿下的意思,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明白了。”那太监点头如捣蒜。
不论平日多张扬多耀眼的宫妃到了生死时刻都是一样的暗淡,她们恨,恨透了庆文帝,那个夺走她们青春又夺走她们生命的男人。
小太子看着满殿的宫妃,她们有的小时候抱过他、有的向他问过安、也有的对他不屑一顾,而此时她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绝望又愤怒。
“殿下,该走了。”江半夏再次催促。
“我能救她们吗?”小太子咬紧嘴唇认真问:“本宫是未来的皇帝,皇帝说什么话,大家都要听对不对?”
江半夏停在原地微不可查的叹了声,委婉道:“殿下可以问问她们。”
按照宫里的惯例,那些殉葬宫妃的家人会得到世袭锦衣卫千户、百户的官职,这种世袭几乎只有朝中一品大员和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才能有的待遇。
她们不想死?她们的家人呢?她们的家人当然希望她们用命为家族挣下前程,毕竟宫妃出不了宫,皇帝去世了她们就没用了。
[兹委身而蹈火,随龙驭驾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
“殿下,我今年才十七岁,家里有个弟弟。”少女抹泪啜泣:“以后就不能再孝顺父母了。”
她们一个个哭的像个泪人,却没有人想过要逃,甚至有人甘愿赴死。
小太子年龄小心软,他答应这些宫妃帮她们完成最后的心愿,有人递上腰间荷包希望能捎给她的母亲,有人请求死后帮她多烧点纸钱。
她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似乎这种赴死是‘无上荣耀’的。
“嗤。”曹惠嫔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那群宫妃,她不再试图逃跑,死灰一般的眼睛彻底失去光泽。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曹惠嫔冷笑道:“现在看到了?”
江半夏摇头,她没有资格看笑话。
“我爹对我说,只有太子荣登大宝,才能保住曹家。”曹惠嫔语气一顿,自嘲道:“是‘曹家’,不是我。”
她突然大笑出声,笑到眼泪落下:“我就是个笑话!”
从她进宫起就和蒋贵妃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总以为能争出个锦绣前程,谁想大家到死都一样。
可怜,可笑又可悲。
“我真羡慕你。”曹惠嫔对着江半夏道:“如果有来世,我愿做一男儿,马革裹尸也好、碌碌无为也好,总好过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