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说不清在后妃面前暴露身份之后有甚么具体的坏处,但是这一念头总是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以致于他见到后妃时总是板板正正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冷模样。
当然郑贵妃自有郑贵妃的可爱之处。
朱翊钧在通过与后宫嫔妃的少量接触后发现,郑贵妃是这宫里最不怕皇帝板正冷脸的女人。
她好像总有一种自信,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受皇帝喜爱。
无论皇帝拿甚么态度对她,她都能保持着一种安之若素的笃定,好像不该是她来逢迎皇帝,而是应该让皇帝来迁就她。
就像现在,朱翊钧一言不发地挨坐在榻边,郑贵妃也仍能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继续絮絮地念叨着各项产子琐事,
“妾记得,嘉靖十二年的时候,世宗爷钦定的是皇子三月剪发、百日命名,但隆庆二年的时候呢,先帝爷又钦定的是满月剪发、百日命名。”
“不知妾这一胎,皇上是想按照世宗爷定的来,还是先帝爷定的来呢?妾是觉得小孩子早剃发得好,小孩内火旺盛,剃了头发好克制内火,冬天屋里烧炭火气太炽,免不得就要伤身……”
朱翊钧忽然开口道,
“冬天烧炭的时候多通通风就好了。”
郑贵妃先是一怔,尔后笑道,
“皇上原来在听呐。”
朱翊钧点点头,道,
“朕听着呢。”
这是晚明宫廷中的一个成例,皇子皇女自满月剪发之后就要剃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剪短,而是像小和尚似得直接剃光,一直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才开始蓄发。
为此,明朝宫廷中还设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名叫“篦头房”。
至于让小孩子剃成光头的原因,便是郑贵妃方才说的,明朝人认为小孩子“内火太旺”,冬天住在用火炭取暖的屋子里时,由于内外交攻,易中火毒,以致屡致薨夭,因此就用剃发来当作克制幼童内火的偏方。
朱翊钧作为现代人,自然知道“火毒致薨”的真正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或是因二氧化碳浓度太高而导致的窒息死亡。
但他也知道自己现阶段是没法儿向明朝人解释清楚这个科学原理的,因此只是简单地给出解决方法,却不与郑贵妃多加解释。
郑贵妃笑道,
“还以为皇上又在走神呢。”
朱翊钧道,
“哪有?”
郑贵妃看了朱翊钧一眼,道,
“中秋那日吃宴过后听戏,皇上勉强点了一出《琵琶记》,还没听完一折就歪在座儿上睡着了。”
“后来仁圣老娘娘和慈圣老娘娘还特意问了中宫娘娘几句,说皇上这几日怎么总是神思恍惚的?难不成是病还没好全?”
“仁圣老娘娘”指的是陈太后,“慈圣老娘娘”指的是李太后。
按照明朝旧制,皇帝即位,理应尊嫡母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的,则为嫡母加上徽号,而生母则无徽号,以示两宫区别。
而万历皇帝即位的时候,恰逢冯保想讨好李贵妃,因此以并尊两太后为名,暗示大学士张居正交付廷臣商议,尊隆庆帝皇后陈氏为仁圣皇太后,尊贵妃李氏为慈圣皇太后,李氏与陈氏二人自此开始再无分别。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是十分尊重陈太后这位嫡母的,对两宫太后几乎也是一样孝顺,因此朱翊钧闻言便回道,
“没甚么病,朕就是有些累。”
他其实根本不喜欢看戏,之所以点戏也是因为历史上的李太后与万历皇帝爱看戏。
万历皇帝为着他与李太后能在宫中随时听戏,甚至在内廷的钟鼓司外另设“四斋”与“玉熙宫”,专门令五百余名近侍学戏、唱戏。
朱翊钧实在欣赏不来明朝戏曲,又不能直接违背万历皇帝之前的固有人设,最后直听得昏昏欲睡,干脆把它当成了催眠曲,倒也勉强搪塞过了一次席宴。
郑贵妃道,
“从前皇上可不是这样的,甚么戏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朱翊钧侧了下身体,拿过几上的茶盏道,
“从前是从前嘛,从前朕连《华岳赐环记》都听呢。”
这里却有一段掌故。
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在李太后膝前尽孝时,陪同李太后看了一出宫外的新戏,《华岳赐环记》。
偏巧这出戏里面的“国君”有一句戏词,是典出《左传》中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意思是说重要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宁氏来处理,作为国君,他就主持祭祀一类的仪式就可以了。
据说当时皇帝左右伺候的人,在戏台上的内侍唱出这句话时,几乎都看到万历皇帝的脸上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接着短短几个月后,张居正就被重新盖棺定论,从受人尊敬的元辅,变成了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廷政权的小人。
因此宫内许多人都觉得,万历皇帝在那个时间点“偶然”听的那出《华岳赐环记》才是压垮张居正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翊钧在这时将这件事抬出来,显然是不愿再让郑贵妃追问下去的意思。
他想郑贵妃能在万历皇帝身边得宠几十年,乃至后来成为“明末三大案”幕后主谋的最大嫌疑人之一,这点儿眼色总还是该有的罢?
谁曾想一个宠妃当到了郑贵妃这份上便已然具备了反客为主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