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几年,事情渐渐过去了,史宾又慢慢悠地升回北京,仍到司礼监文书房办事。
有一天,有一件要紧的旨意要发到内阁,按照惯例,该是文书官排名第一的太监亲自捧送圣旨到阁,而史宾正好名列第一,于是就由他亲自去了。
结果就在他回来复奏的时候,万历皇帝见是史宾跑去内阁去传旨,忽然想起他“钻营宫闱”的旧事,顿时大怒,以史宾是故意借着传旨夤缘攀附阁臣,于是又将史宾贬回了南京。
这则故事的主要意义在于,万历皇帝并非因为宠爱郑贵妃就任其插手内廷用人或是国家大事。
相反,万历皇帝对于后宫干政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性。
太监们想要绕过万历皇帝,通过讨好郑贵妃获得内廷职务,在万历一朝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种事不可能,所以郑贵妃才能拿它来向万历皇帝撒娇。
她的媚人是有章法的,这一点就连与她接触不多的朱翊钧也能看出来。
朱翊钧回道,
“一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惦记?”
他伸过手,掀开盖碗,将刚换上来的热茶向郑贵妃那边递去,
“史宾要当真是个得力能干的,过几年还能从南京升回来。”
郑贵妃的手还放在肚子上,头一偏,凑着皇帝亲自端来的茶盏喝了一口。
接着抬头便朝朱翊钧粲然一笑,笑得明眸皓齿,目光流转间露出了两分狡黠的意味,
“原来皇上还是皇上。”
郑贵妃又扶着腰坐正了身子,用一种带了点儿了然、又有点儿遗憾的语气道,
“是妾孕中多思了。”
朱翊钧放下茶盏,道,
“无妨。”
郑贵妃不去看他,只是道,
“皇上体贴妾的心还和从前一样。”
朱翊钧道,
“那是自然。”
郑贵妃笑了一笑,道,
“那妾就心安了。”
朱翊钧看了郑贵妃一眼,道,
“是了,你安心养胎才是正理。”
郑贵妃又抚了抚她那隆起的肚子,目光温柔如水,
“孩子又动了,皇上,您要不要听一听他的声音?”
郑贵妃说这话时是看着她肚子上的手说的,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却像是一棵将要破土而出的稚苗,仿佛含着甚么不可不说的隐秘。
朱翊钧应道,
“好。”
郑贵妃道,
“这儿人多嘈杂,皇上怕是听不清楚这腹内的动静,不如与妾去内室罢。”
朱翊钧也笑了一笑,温声回道,
“便随你。”
皇帝对贵妃的宠爱一如既往,翊坤宫内的宫人见状只是欢喜。
不待朱翊钧进一步吩咐,就有殷勤妥帖的内侍上前来搀扶起榻上行动不便的二人。
内室门口錾铜钩子吊的帘栊很快被高高打起,皇帝与贵妃一前一后地进得室内,猩红软帘便随之在他们身后悄然落下。
翊坤宫内伺候的宫人都是极有眼色的,皇帝显是要与贵妃亲近一会儿,这时就都站得远远的,就怕自己无端扰了两位主子的清净。
内室悬着羊角玲的、金莲的、绣球纱的十数盏杂样花灯,两面窗牖都从外封紧了,灯笼光照得阖室如昼。
郑贵妃挺着肚子坐在床上,朱翊钧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半侧脸颊轻轻地贴到了她的腹上。
屏息片刻,果然听见心跳如鼓。
郑贵妃开口道,
“皇上从不会递茶。”
她的声音无比冷静,
“妾怀到第四胎,这是皇上头一次给妾递茶。”
朱翊钧俯身不语。
郑贵妃将一只手搁到了朱翊钧的肩上,
“皇上也从不会向人特意解释一个内侍的去向。”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朱翊钧一侧肩头的日月图纹,
“皇上日理万机,心头许多桩大事都搁不下,哪里还会记得被贬谪多年的一个小小文书房内侍?”
肩头的手指划弄得朱翊钧有些痒,但他仍是不语。
郑贵妃最终叹息道,
“您究竟是不是原来的皇上,瞒得过旁人,可瞒不了妾。”
她轻轻地、无奈地笑道,
“妾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夫君呢?妾的夫君可是大明天子呢。”
朱翊钧出声道,
“朕就是大明天子。”
郑贵妃仍是喟叹般地微笑,
“可您不是妾的夫君啊。”
朱翊钧坐起了身。
因爱成精的女人太可怕了。
至高的宠爱、刻寡的皇恩、无上的权力都吓不倒她。
她就是爱那个多疑又冷酷的万历皇帝,圣人的灵魂都替代不了她的夫君,他朱翊钧又能怎么办?
“你累了,太医说你要好好休息。”
朱翊钧不顾腿脚上的不便,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朕改日再来瞧你。”
朱翊钧说着便往前跨了一步,脚心传来的疼痛让他不觉有些狼狈,大明天子肩承天下,守国门又死社稷,何曾这般落荒而逃过?
郑贵妃对着朱翊钧的背影开口道,
“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她跟着站了起来,身子一晃,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跪了下去,
“妾请皇上早立太子,让三哥儿免作前朝党争之柄……”
朱翊钧听得身后动静,一时竟忘了自己腿有残疾,忙回身要扶。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受过一个孕妇的跪,此刻见得郑贵妃如此情状,甚么“家国一体”的话都忘了,口中只是不住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