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六日。
辽东,佛阿拉城。
龚正陆穿着件簇新的棉袍,头上戴着副防风耳帽,笼着手,慢悠悠地往栅城走去。
佛阿拉城是一个月前刚刚建成的,看上去比龚正陆身上的棉袍还要新。
佛阿拉城是一座山城,它建在呼兰哈达之下、嘉哈河与硕里加河之间,东西南三面环为崖壁,仅西北一面向外开展,共分为外城、内城和栅城三层。
从龚正陆这个汉人的角度来看,佛阿拉城实在简陋不堪,只有努尔哈齐和舒尔哈所齐居住的栅城,才像那么点儿“人上人”的样儿。
龚正陆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能怪龚正陆。
万历十五年的建州女真是个崭新而简陋的政权,一切处在萌芽状态,和几十年后那个主奴等级严明的后金或满清全不是一回事。
现在的建州女真还没有发展出“旗”,更没有后期皇太极新发展出来的“蒙军旗”和“汉军旗”。
龚正陆虽然是个汉人,但他并没有因此在建州女真受到任何歧视。
从这一点上来说,龚正陆受到的待遇比几十年后同样投奔后金的范文程要好得多,他受到的非议也要比范文程要少得多。
当然万历十五年的龚正陆并不知道自己也像袁可立、顾养谦一样被清代史官隐去不提。
他和范文程还有点儿不一样。
范文程是怀才不遇,碰上个“明主”就恨不得立刻奉献全部自我,为主子们的宏图大业发光发热。
龚正陆却是个地道的商人,名留青史这种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他也料不到自己会在后世成为“清太祖的首任顾问”、“努尔哈赤一家的汉学启蒙师”。
他只是一个认认真真赚钱的普通老百姓,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也能参与“建立新王朝”这种听上去就很非常要命的事。
龚正陆归属建州女真的前因后果也相当简单,完全不是范文程那种交织了国仇家恨,糅合了个人命运与历史进程的奋斗模式。
龚正陆是浙江绍兴会稽人,嘉靖末年来辽东做生意,不幸被掳于建州。
那个时候的龚正陆还不到二十岁,还有相当大的一把本钱能把不幸扭转为人生机遇。
于是他对在那一年刚刚喜得贵子的塔克世恭维了一大通,成功地消解了塔克世因被边市的汉人小吏精神折磨而所带来的痛苦和怨恨,因而被那年还相当弱小的建州女真奉为了座上宾。
龚正陆是幸运的。
那些年的建州女真多好对付,俘虏人都跟过家家似的。
反正大家都知道自己打不过大明,抓来的汉人也就不痛不痒地勒索几个钱财,到开市的时间了还得把人家送回去,不然以后没生意可做,那日子更难过。
如果将龚正陆被俘虏的时间往后再推上五十多年,他很有可能和范文程一样被女真人编在旗下为奴,而不是这么轻易地能见到清太祖的亲生父亲了。
龚正陆现在想起自己当时对塔克世的恭维仍觉得可笑,譬如“建州必有大贤人出,戡乱致治,服诸国而为帝”这样的话,几乎一听就知道是用史书上的各种“帝王出世之预言”胡诌编成的。
也就鞑子能受骗上当。
龚正陆当然不知道这句由他胡诌的预言最后还以匿名的形式上了《清太祖实录》,只是他由此和建州女真建立起了一种“不打不相识”的融洽关系。
从此龚正陆去辽东行商,总要拜访一下建州女真,三天两头地传授一点汉学知识给塔克世的几个儿子。
龚正陆虽然算是个儒商,但学问比起大明身负功名的读书人还是差得相当之远,不过唬弄一下对中原充满了向往的小鞑子们还是够的。
那些年,大明帝国的军事注意力不是在蒙古就是在东南,对于一个儒商阴错阳差地成了建州酋长家的私人教师这种事,并没有谁去特意追究。
龚正陆看着小鞑子们一天天长大,看着塔克世丧妻又另娶,看着被自己胡诌为“大贤人”的小鞑子因为被继母排挤不得不寄居到外祖父家,看着塔克世被杀、小鞑子们被俘进了辽东将领的营帐。
他心里有时也是有些许温情的。
龚正陆在和建州女真交往之余,自己的主营业务自然也没有放松。
和所有的成功人士一样,龚正陆的学习能力特别强。
他通过在关外经商的机会,不但学会了女真语,也会些蒙古文和朝鲜话,再加上能说会道,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很快就在浙江成家立业,还有了孩子。
这会儿龚正陆穿过了木栅围筑的城垣,进入了一栋盖着丹青鸳鸯瓦的三层楼宇内。
楼宇造得有模有样,墙涂石灰,壁绘人物,柱椽画彩,凡是汉人有的品味,鞑子也一样不缺。
龚正陆一面走,一面便不禁微笑起来。
他想起努尔哈齐再寻上自己,是在两年前,努尔哈齐第二子代善出生之后。
小鞑子长成了挺拔青年,仿佛真有了“大贤人”的模样。
他站在那里,眼眸好似长白山冰魄下的两泊春江碧水,他用带了点儿恳求,又带了点儿哀伤的口吻道,
“先生,您从前教会了我怎样当一个汉人,现在您该来教一教我的孩子们了。”
鞑子何等狡猾,他们从不把自己真正的目的袒于人前,他们天生就懂得怎么威逼、怎么利诱,怎么在该使用感情的地方使用感情。
努尔哈齐把龚正陆看成塔克世遗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