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正陆道,
“王台死后,哈达情形不明,辽东将领想借此邀功也是有的。”
“再者,言官一向喜欢弹劾边事,或是朝中有人视王缄为政敌,趁机除之,也未可知啊。”
努尔哈齐停下了脚步,
“我却觉得,这回许是皇上自己的意思。”
努尔哈齐忧心忡忡地道,
“前几个月我去见过父亲,向父亲提过战功之事。”
“倘或当时辽东之中有人意图借哈达内乱贪功求赏,父亲必会提醒于我。”
与龚正陆在一起时,努尔哈齐已默认“父亲”一词指代的就李成梁。
龚正陆道,
“李总兵心思太重,说话一向滴水不漏,或是他有心提醒,淑勒贝勒却没听出来……”
努尔哈齐打断道,
“不会。”
小鞑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坚毅的神情,
“父亲绝不会在如此性命攸关的事上与我打哑谜。”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努尔哈齐的长相是他自身的一项优势。
他长得显小,二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神情也经常同孩子似的,很能为他的心性制造出一种形同单纯的骗局。
这项优势其实应该是很让朱翊钧羡慕的。
努尔哈齐当年到李成梁帐中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李成梁却仍一厢情愿地把他看成一个“孩子”。
而万历皇帝当年决定“倒张”的时候实际才十九岁,比努尔哈齐背负起杀父之仇时才长了四岁,在李成梁眼里却已然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暴君了。
万历十五年的龚正陆同样也被努尔哈齐的年龄骗局迷惑了,不知不觉间就偏向了建州女真的这一方,觉得小鞑子委委屈屈的还强装坚强可真是不容易。
“淑勒贝勒且放宽心。”
龚正陆进一步安抚道,
“倘或真是皇上的意思,那抚顺马市早停了。”
努尔哈齐沉吟片刻,道,
“可前两个月的时候,我就听下边去马市卖皮毛的诸申说,先前跟咱们建州最亲近、价格也给得最公道的那位范明范掌柜不见好几个月了。”
“先生你说,那个范明是不是提前听到了甚么风声,或是……”
龚正陆忙道,
“前一阵子皇上不是裁减了山西那边贡市的市马马数吗?”
“范掌柜也不止在辽东有生意,他是山西人,肯定还是以山西贡市为主。”
“皇上一下旨裁减马数,他肯定要先回山西安顿他老家的生意,淑勒贝勒不必为此多虑。”
努尔哈齐锁眉不语。
龚正陆见状道,
“淑勒贝勒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由我出面,派我手底下的伙计去为淑勒贝勒打听一二。”
“虽然我在山西没甚么人脉,但辽东地界儿的市场我还是很熟悉的……”
努尔哈齐忽然开口道,
“不,先等等。”
龚正陆一怔,但听努尔哈齐道,
“快过年了,想来有些商人都已经回老家了,就算你现在着意去打听,也不一定能打听得出甚么来。”
努尔哈齐思索道,
“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不同以往。”
龚正陆问道,
“淑勒贝勒何出此言?”
努尔哈齐摇了下头,仍旧紧锁着眉头道,
“不为甚么,就是直觉。”
龚正陆笑道,
“淑勒贝勒在战场上也是凭直觉行事吗?”
努尔哈齐挥了下手,道,
“是啊,都这么多年用过来了。”
“我当年出生的时候,女真各部人人都说我是‘大贤人’降世,说不定我的直觉当真便有些用处呢。”
龚正陆一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年为求脱身而胡乱编造的“预言”在女真部落中有如此广阔的传播市场,以至于连当事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看着努尔哈齐一脸自信而元气满满的样子,龚正陆也实在不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拆穿小鞑子的绮梦。
只好将错就错地转开话题道,
“淑勒贝勒若想请朝廷退兵,我这儿也唯有一策,那便是淑勒贝勒必须要让朝廷相信,我建州并无反叛之心。”
努尔哈齐道,
“我早与父亲再三发誓,奈何皇上竟不信我?”
龚正陆笑了笑,道,
“皇上或许不是不信淑勒贝勒,而是不信李总兵。”
努尔哈齐的眉头一跳。
龚正陆继续道,
“皇上素来多疑,若是李总兵此时去职,我建州在辽东,只会更加得孤立无援。”
“淑勒贝勒若再仰仗于李总兵的美言,皇上多猜疑李总兵一分,就必定会连带着多忌惮我建州一分。”
“倘或皇上已不再信任李总兵,那淑勒贝勒就必须绕过李总兵,直接向皇上阐明心意。”
努尔哈齐道,
“山高水远,如何阐明?”
龚正陆笑了一笑,张口吐出二字道,
“朝贡。”
龚正陆道,
“我建州一年可有一次进京入贡的机会,淑勒贝勒既持五百道敕书,何不亲自入京向皇上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