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淡笑道,
“耶稣既能苦心救世代人赎罪,钉死复活,何不长在人世救人,而必遣人代之?且所遣之圣神,欧罗巴之民何曾实见之也?”
范礼安道,
“圣神为大父,生身之父为世父,圣神爱民如子,其恩大于世父万万倍……”
朱翊钧打断道,
“圣神既爱民如子,为何古来不无暴虐之君?”
范礼安道,
“君王暴虐,死后则堕地狱之中,永不得出。”
朱翊钧反问道,
“谁则见之?土耳其覆罗马,土耳其可已堕地狱中耶?”
范礼安道,
“土耳其若再亡,圣神必将审判其君王。”
朱翊钧反问道,
“圣神审判,何以为之?”
范礼安道,
“圣神审判有二,一曰私审,一曰公审。”
“私审即世人死后,其灵魂即到耶稣台前,耶稣要审判其人生前行事,合天堂,则灵魂入天堂,合地狱,则灵魂入地狱。”
“公审即天地末日,天下人肉身复生,各与灵魂相合共至主前,受其审判,无数人听审,在广众之下,彼此证明生前所行之善恶,毫无隐匿。”
朱翊钧闻言不禁心想,依照天主教的理论,晚清那几位皇帝没跟着外国人信了天主真是大清的一大损失。
否则八国联军侵华的八国国王早就接受上帝的审判了,哪里还需要甚么不中不洋的义和团啊?
“但问范卿,一日内普天下不知死几千万万人,倘或一一要过耶稣之审,耶稣岂有闻聆祷告之空余耶?”
朱翊钧笑道,
“且耶稣生钉十字架,则现身苦海,岂有主宰天地万物之人,而不能自主其一身之性命也?”
范礼安忽然一笑,道,
“陛下主宰中国万物,又岂能自主一身性命也?”
这回轮到朱翊钧一愣,但见范礼安拱手道,
“臣唐突,陛下已是中国之天主,何曾须得再供奉他主耶?”
朱翊钧看了范礼安一会儿,道,
“范卿并非不知天主之弊,何必仍要劝人信教?”
范礼安笑了笑,道,
“此乃臣毕生之信仰,如今罗马教廷中事败坏甚多,臣之所以入耶稣会,便是为了挽我教于既倒,扶我主于倾危之中。”
这点朱翊钧是清楚的,耶稣会创立的最初目的,就是它的创立者依纳爵·罗耀拉反对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
但是耶稣会的传教士并非是原教旨主义者,相反,耶稣会具有很强的变通革新意识。
它主张的是在罗马教廷内部实行改革,使得天主教通过不断地去适应时代潮流的发展而得到复兴。
因此耶稣会极其重视教育,它并不反对文艺复兴之后产生的科学知识,它主张的是人文素养和宗教的互相结合。
所以耶稣会不但在海外积极传教,还十分热衷于在全球各地开办大学。
譬如历史上的范礼安本人就在万历二十二年成功在澳门筹办了远东第一所西式大学,圣保禄学院。
这所大学在万历四十二年,德川家康也开始步丰臣秀吉的后尘迫害日本天主教徒时,成为了日本教会的避难所。
耶稣会所开办的大学里面不但有神学和哲学,还有逻辑学、物理学,欧式几何学、地理学、制图学、天文学和机械学。
而这些文艺复兴之后在西方产生的科学学科,恰恰就是朱翊钧所看重的宝贵财富。
“哦?”
朱翊钧问道,
“不知罗马教廷因何败坏?”
范礼安回道,
“前有日耳曼人路德氏,于天主教外,别立其教为耶稣教,可谓欧罗巴之异端。”
朱翊钧问道,
“耶稣教既亦奉耶稣为主,范卿为何视其为异端?”
范礼安解释道,
“依我国国文音节,天主教其名为加秃利,耶稣教其名为伯罗得斯但,按加秃利字义,即普众之意也;伯罗得斯但字义,即发誓之意也。”
“路德氏以为,加秃利教是乃离圣经之言,故使教中诸人发誓,不准依圣经为本,尔后别离加秃利教,而从伯罗得斯但教,是而二教之意有同而又有不同也。”
朱翊钧问道,
“既然有相同之处,那路德氏何不求同存异,反要别立新教?”
范礼安道,
“此事皆因‘赎罪券’而起。”
“正德十二年,路德氏游罗马后归国,适天主教告解赦罪之习大兴,其意为教会中有权力赦罪,日渐推广,教王循意赦罪即行,诸信士可免罪孽之罚。”
“路德氏见教会信士以银赎罪,以为赎罪之习皆出自教皇贪利之心。”
“即今因在罗马教廷需银浩繁,故借教会之‘赎罪银’弥补所用之缺乏,天主教教徒各处闻之,遣人取银赎罪,使此风大行。”
“路德氏闻之大怒,于是大书特书九十五题论赎罪之道,悬钉于教堂门首,又曰不论何人毁谤,愿申诉其题。”
“其意大略乃推却教皇有权赎罪,更云若罪人真心悔改,即获全赦,教皇之赦,悉无益也。”
“嘉靖二十五年,路德氏患病而亡,其兴之耶稣教通行于万国九洲,今时欧罗巴著名之国,信天主教有之,奉耶稣教有之,故而西方诸王因教相争,已为今之常事。”
朱翊钧笑道,
“那朕若皈依了天主,岂不是必然被卷入西方诸王之争?”
范礼安笑着回道,
“陛下若有志于海贸则必有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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