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狡诈如斯都没有斗过京畿马贩,官僚集团未必就能比晋商高明多少。
朱翊钧到底是现代人,比崇祯皇帝觉悟高,知道要提高到阶级斗争的高度看待问题。
因此也明白除了想横插一杠捞好处的宦官太监,官僚集团是绝不会为皇帝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裁了临时工,百姓减轻了负担,皇帝获得了贤名,主张裁撤的官员却有可能因此断了仕途。
即使言官秉承上意不出面干涉,但万历朝常见的斗争手段是写匿名揭帖张贴大字报。
而在官场混过十几年的人,有几个干净得可以经住这种匿名大字报的疯狂攻击?
海瑞当年一分钱不贪,都有人另辟蹊径,把海瑞家宅内部的妻妾争端翻出来,抖落到皇上跟前去。
如今的满朝文武之中,又有几个在公德和私德上都超过海瑞的清官呢?
朱翊钧心里清楚,“干净得无可挑剔”,就相当于一道限制官僚裁员资格的高门槛。
明朝三百年的官僚集团中,未必能挑出几个够资格的人。
再说徐泰时又不是没有退路。
倘或朱翊钧现在一下旨,徐泰时大可以上疏乞骸骨,撂了太仆寺的摊子,回苏州老家继续建他徐家的园林去。
人家的主业是晚明有名的建筑家兼园林设计师,当不当官都不影响他成为苏州名园的建造者。
说不定当了官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才智难伸呢。
因此朱翊钧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徐泰时身上。
“本”不是徐泰时,治了徐泰时也对马政无益,还不如太平些省省力气。
按照崇祯皇帝的经历来看,官僚集团是有反弹作用力的。
皇帝往下颁布的每一个政策都会被官僚集团成功反击回来,最终受害者不是转嫁给朝廷,就是转移到百姓头上。
所以李自成后来造反的时候在檄文中就十分同情地评价崇祯皇帝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意思就是,皇上其实并没有多坏,却总是被包藏私心的臣僚们蒙蔽着,因此天下百姓才以为皇上像隋炀帝与汉桓帝。
推己及人,朱翊钧虽然没有乾纲独断的性子,但也并不想当一个时刻被反贼深深同情着的皇帝,
“马政吸食的是百姓的血肉,朕不过是少了几匹马,百姓却是有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之忧。”
“既然太仆寺的运转用的是百姓上缴的俵银,那理应由百姓来监督太仆寺的收支出入。”
太阳渐渐沉了下去,殿内的光线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
皇帝的脸从昏黄惨淡的阴阳交界处摆脱出来,变成一种肃穆得近似于朝奉祖先的表情,
“太祖皇帝当年颁布的《大诰》中,不就有一条‘民拿害民官吏’例吗?”
以明朝历代帝王的经历来看,和朱翊钧一样当过“老百姓”及“普通人”的只有朱元璋。
朱元璋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于某种程度上和朱翊钧是相通的。
朱元璋也认为真正能阻挡官僚逐利洪流的只有老百姓,因为官僚收益的源头正是民脂民膏,所以只要民众能保护好自身的血汗,官僚集团便无处入手。
朱元璋看出了这一点,他也寄希望于人民。
因此朱元璋在建国之处就颁布了法律地位和量刑程度都远重于《大明律》的《大诰》。
其中特别针对害民酷吏设置了许多“群众监督政策”,规定百姓有权力将害民的基层官吏绑缚进京,交予皇帝处置。
换句话说,“群众监督”也可算得上是一项朱元璋当年精心布排的“大明祖制”。
现代老百姓朱翊钧为了发布自己构想中的“群众监督政策”,不惜拖出朱元璋的“群众监督政策”作投路石。
张诚回道,
“太祖爷用心当真艰深。”
张诚只说了那么一句,接下去就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张嘴了,
“皇爷若是举棋不定,不如先将马政的事放一放,这辽东呈来的奏疏……”
朱翊钧却不肯放过他,
“朕是想恢复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如何在你看来便是举棋不定?”
张诚张了张口,道,
“太祖爷虽有祖训,但《大诰》早就在建文……庶人主政时就被废除了。”
“后来成祖爷为维护祖训起兵,即使恢复了《大诰》,但在永乐十九年时也下旨说要一律依《大明律》拟罪,不许刻意罗织从重从严。”
“仁宗爷即位后更是以军民动辄绑缚凌辱文武官为有伤大体,下令只许被害之人赴合上司陈告,不许擅自绑缚,违者治罪。”
张诚罗列完朱元璋之后三位大明天子对《大诰》的实际态度就不吭声了。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吭声了,事实胜于雄辩,朱元璋生前最看重、最宠爱的两个嫡亲孙子在即位之后均不约而同地第一时间废除了《大诰》,足可见《大诰》在统治集团内部并不受待见。
张诚虽然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但他的逻辑很明晰的。
明太祖特别赋予了百姓群众监督的权利,也担心子孙后代废除他的良法,还专门写了《皇明祖训》来预防,却不想后头那三位皇帝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兜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又回到了红巾军起义前的历史起点。
反正遵守祖训是凭良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