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他人生里最后一盘棋吧。
他这么想着,捏着棋子的手也意外平静了下来。
眼前这由黄金铸成的三十二枚棋子,在他眼里,也变得平凡了许多。
他坐在黑方,平淡的望着钢铁怪物先行摆着中炮,他平和用着最为大路的屏风马应对。几手下来,他也算是摸清了这只钢铁怪物的棋路,若无猜错,这几手棋路应该是老黄的。
老黄是他漫长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他是他的挚友,他们两从小一起长大。也一起做过很多虚无缥缈的梦。当然,这些梦都在做到一半时,醒了。
老黄棋力不高,但他对下棋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他说,等他从学校退休后,一定要天天都下棋,也一定要赢他一次。
只可惜,老黄没熬到那一天,就猝死在讲台上,他到死,手里也捏着那半截粉笔。
那半截粉笔捏的很用力,比他平时捏象棋的时候,还要用力。
他是目送着老黄被火化的,也是目睹的,灵堂里,那些把老黄当做一生信仰的,学生们的泪水。
他想,老黄这辈子应该值了。
他虽然从来没赢过他,但是老黄一生都在赢他。
……
老黄是没琢磨过棋谱的。
每次和老黄的下棋,他都会用弃子局去试探。
只要他用弃子局,老黄肯定会百分百上当。虽然老黄这一生都是正直清贫的。但棋局上老黄是贪婪的,每次只要看到他丢出一个陷阱,老黄总会不计代价去踩在那个陷阱里。
就像老黄总会在和他下棋时抱怨着工资太少,也总会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漂亮的私人小汽车,眼里流露出羡慕浪漫灿烂的光。
每当老黄抱怨时,他总是会习惯的凑上一嘴。
他说,只要老黄少去资助几个家境不好的孩子读书,那他的裤腰带上,肯定会挂上很多把钥匙。
但每到这时,老黄总是会摇着手笑着说,钥匙可没有笑容重要。
的确正如老黄所说,对于他来说,笑容可比世间很多东西要重要。
就算他明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他脸上还是强挤着笑容。
那份古怪的笑容,那份有些丑陋狰狞的笑容啊!
可能就是老黄唯一来过这世间的证明啊!
……
他捏着一个马,下意识的放在中盘,等着老黄来吃。
但机器巨兽拿着“炮”却迟迟没有落子。
它嘴里的惨叫声,好像又化成了吃吃的笑声。
也不知是笑他设下的陷阱太过于简陋,还是笑苍老的他太自不量力。
它放下了炮。拿起了它这边的“兵”轻轻的平推着。
这个“兵”不但识破了他的弃马,也让原本对面的陷阱,变成了“兵”的陷阱。
这个“兵”,好像在这一手中丢弃了人们对他一直认为的刚强、坚毅形象。
他变得好像狡猾了很多。
但仔细想想,兵者本就是诡道也。用兵之道本也是千变万化、出其不意的。
它这么用兵,也是对的。
但就这份诡,却让他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这份熟悉,又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最尊敬的女人,阿芬。
……
阿芬,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女人。
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相当于母亲,因为他是被阿芬拉扯大的。
他第一次见到阿芬的时候,才五岁。那时他已饿了三天。
饥饿对每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来说,甚至比死更可怕,他饿得倒在土坑里,除了天上的星星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在想,如果死了该多好。因为他死去的爹娘曾说过,人死会化成星星。
如果化成了星星就不会再挨饿了吧。
不过,他到最后不但没有死,也没成为星星。至于原因,无非就是有双手伸过来,绪了他大半个窝窝头。
那是阿芬的手。
那也是又冷、又硬的窝窝头。
当他接着这块窝窝头时,他那干枯无神的眼睛居然还能挤出温暖多余的眼泪。那温暖多余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早就冰冷的窝窝头上,似乎也让这大半个窝窝头变得软糯起来,他想他永远不能忘记又苦又咸的泪水就着窝窝头咽下咽喉的滋味。
也忘记不了阿芬的手。
阿芬长得很难看,难看到三十岁的她,还没有结婚生子。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阿芬就像是个恶鬼,浑身写满着生人勿近。
但这只恶鬼,也有着心。
一颗渴望爱和被爱的心。
他的出现,好像让阿芬这只恶鬼找寻到自己的心,也找到了奋斗的希望。
为了养活他,这只恶鬼化身为人,拖着他在那个战争年代夹缝生存。
她不偷、不抢,她不做任何坏事。
她只用自己的力气还有女人的精明,做着最底层最低贱的工作,给他最好最干净的吃食。
阿芬也爱下象棋,她的棋力很高,至少他这一辈子都没赢过阿芬。
阿芬的棋道是诡道,每一个兵卒都在她布满黑泥的粗大手掌里,藏着细腻的杀机。
听阿芬说,她的棋路是个相貌同样丑陋的道士教的,她也没赢过那个道士。因为她学成之后,才知道道士早就葬在战场上。
她希望他能赢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这无名棋路继承下来。
但可惜的是,他到阿芬死的时候,他都没赢过阿芬。
阿芬不怪他,因为阿芬是真正爱他的。
她摸着他的头说,希望他能把这路棋传下去。
至少,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