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二十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又特别漫长,好像总也过不完似的。京中上了年纪的百姓都说这是自太宗驾崩、熹宗即位以来最冷最长的寒冬,京兆府每日都有老弱病幼被冻死的奏报递上来。
政事堂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有平将刚看完的一叠奏疏整齐码放在桌角,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郑省恩瞥见,和声问道:“路之身体有恙吗?”
陈有平忙拱手恭敬答道:“劳郑相公关怀,下官无恙。今冬天气酷寒,百姓多有冻死,方才下官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些日子各地报上来的死亡人数已过两百。我们几次三番奏请圣人拨钱放粮救济难民,却都如泥牛入海唉!”
听到二人对话,政事堂内的其他人也都停下了手上的公事,围拢过来。
“陛下已经半个月不见人了,昨日来传话的公公说圣人整日与张天师参禅论道,炼丹服药,身体和精神都越发健旺。而且还听从张天师的劝诫,清心寡欲,修身养性,连贵妃那里都不大去了。”尚书左仆射万荣春苍老的面容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忧虑和不满,“陛下无心政事,却一心修仙问道,又宠信宦官内侍,如此下去,大虞危矣!”
张伯苓也十分痛心:“天策军已经开始在皇城内外布防了,明里戍卫皇宫和京城,实则密切监视京城内外的动静,大小官员都是被监视的对象,听说有人在酒楼食肆中议论了两句朝局,第二日就被天策军投进了大牢。那张里还将自己的亲信以及徒子徒孙都安插进天策军,圣人也都听之任之如今宫中的阉党正是春风得意,朝廷里有些墙头草已经想方设法去巴结讨好,嘴脸丑恶令人作呕自古以来,凡是宦官弄权的,都是什么下场?”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长嗟短叹,门外杂役禀报之声传来:“各位相公,圣人赐食了。”
众人忙噤了声。政事堂的杂役已经布置好了食案、坐席、餐具,几名御厨杂役挑着几个大食盒进来,待张伯苓等人谢了恩,方将食盒内的御膳一样样摆放在食案上。政事堂的厨役又端了些汤饼、胡麻粥等热腾腾的饭食上来,给相公们驱寒取暖。
皇帝赐食是惯例,以往政事堂相公们一处用膳都是边吃边聊,也不拘于政事,天南海北,气氛轻松。今日大家显然都没有心情,一顿饭吃得沉默又压抑,连在旁伺候的杂役们都感受到了,一个个大气不敢喘的,只恨自己命不好,怎么偏就今日当值了?
偌大的勤政殿内帷幔低垂,两座近一人高、镂刻忍冬纹的塔形五足泥金银熏炉分置两侧,丝丝缕缕升起的轻烟中,李昌吉一袭牙白宝相花暗纹绫袍,束发于顶,仅用一根青玉簪固定,无冠、赤足,盘坐在正中的坐垫之上,双目微合,两手垂放膝头,仿若入定。
张里悄悄走进来,见此情景,犹豫了一下,不敢打扰,想着事情也不算太紧急,便先退出殿外等着。几个内侍在外头垂手侍立,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内侍凑过来,笑嘻嘻道:“师父,天气冷,您老人家到那屋里坐着烤火喝茶去吧,等下大家这边差不多了我马上告诉您?”
张里敲了小内侍头顶一记:“猴崽子,把你乖的!咱们为奴为婢的,怎么敢在大家跟前躲懒?你可仔细着点儿!”
“师父放心,我都小心着呢!”说着凑近张里耳边,“这几日钱昭仪来了几次,大家都不见,昭仪可是眼睛都气红了!贵妃倒是一次没来,只每日遣翠姑姑过来,也不进去,说贵妃有命,不准打扰大家清修,遥遥在殿外叩首问安即可。”
“进退有度,大家的心思好恶还是贵妃拿捏得最稳,怪不得大家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张里竖起大拇指,又嗤笑一声,“钱昭仪这猴急的样儿,就是给她四妃之位,只怕她也坐不长久!”
两人正在闲话,忽听殿内“哐啷”一声响,好似什么重物掉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又传来皇帝的怒吼:“逆贼!你果然来了——”
张里和那小内侍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扑进殿门,其余那些内侍跌跌撞撞地慌忙跟进。
里面,李昌吉正立在中央,双目圆睁,神情狂乱,两只手臂笔直前伸,十指围合用力,仿佛——掐住什么人的脖颈。口中不住破口大骂“逆贼”、“狼子野心”、“死有余辜”之类。
众人吓得慌忙跪地,砰砰叩头,张里惊呼:“大家!大家,这是怎么了?”
李昌吉对面前众人视而不见,只顾喝叫怒骂,还扬声朝门外叫着“来人!速将此逆贼拿下!”
殿内殿外乱作一团,张里猛地想起一人,忙推着那小内侍喝道:“快去请张天师来!”
小内侍领悟,狂奔而去。好在张天师暂居的南熏阁距勤政殿并不远,才一炷香的功夫,越发仙风道骨的张乘风便匆匆赶来了。见到这般混乱的情形,心中顿时有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张天师挥挥宽大的袍袖,张里知道他的规矩,带着内侍们很快退了出去,殿内只剩皇帝和张乘风两人。
李昌吉之前经过一番与内侍们的撕扯,力气已经耗掉不少,此刻双颊不正常地泛红,额头冷汗涔涔,气息紊乱。张乘风立在皇帝正面三步外,并不急着靠近,而是迅速地从头到脚细细观察了一遍李昌吉。然后他极缓慢地走到皇帝身前一步处,李昌吉呆滞的眼茫然地看着张乘风,视线再也移不开。
张乘风那双细长的眼中暗光闪动,诡异难言,而且一眨不眨,李昌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