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蔓似乎丝毫未受那张信笺影响,依然早起晚归尽心尽力地跟在卫六身边,即使卫六刻意磋磨她,她也都默默忍下了,连个愤怒的眼神都不再给他。她该笑的时候就笑,该吃的时候就吃,该睡的时候就睡,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不同,只有她自己依然无知无觉地一日日消瘦下去,直到终于有一天伺候卫六早膳时无声无息地倒在他面前。
醒来时她躺在一张陌生又熟悉的榻上,片刻的空白后,凭借灰色素缎床帏及帷帐上系着的双鸾衔兽纹银鎏金香球,她认出这是卫六的榻、卫六的寝室。视线迟缓转过一圈,看到满面惊喜的董晖、偷偷抹泪的巧儿桃儿,还有一脸冰寒的卫六,以及几个围着她满头大汗的大夫。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正要开口询问,听见卫六冷冷命令:“都出去!”
婢女和大夫喏喏退出后,卫六猛然一把将虚软无力的阿蔓从被子里拽起来,阿蔓的惊呼听起来有气无力,董晖大惊,一个大步跨上来拉卫六的臂膀,“六郎,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阿蔓她还”
“住口!”卫六怒喝,额上青筋暴突。
阿蔓吓呆了,从未见过卫六发怒,以前他对她的恫吓都是吓吓她就算了,从未付诸实施,其实他是个把一切都隐藏很深的人,包括情绪、性格、喜好、目的
“易深是你什么人?没了他你就不活了?你睁大眼看清楚,你的亲人是将明,是董家,是苦苦寻了你许多年的母亲!”虽然暴怒,但卫六还是控制着自己的音量,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阿蔓无神的杏眼中滚落,她声音嘶哑,开口瞬间泪水滚滚而下:“不,我不认识你们,不想要你们他是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倚靠!那时候,没有人要我、没有人在乎我、任何人都能抬抬脚踩死我!我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为了活命拼尽全力,是他只有他,救我于水火,庇护我。他说过,我可以安心躲在他身后,可是你们你们”哽咽得说不下去,阿蔓抱住锦被放声大哭。
董晖一双拿惯了刀枪剑戟的的手笨拙地拍着阿蔓的背脊,“阿蔓,都是我不好!若是早点找到你,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苦了阿蔓,你是我妹妹,是我董家的女儿,我们你的家人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吧,让我们保护你,好不好?”
阿蔓埋在被子中的小小头颅拼命地摇:“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们!”对那个未知却必定波诡云谲的权贵世界、对那些她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真的害怕——怕将自己的命运再次交到别人的手中,然后再次因为什么不能抗拒的理由被放弃,再次成为世间一缕无处安放的孤魂
董晖从未安慰过女子,见阿蔓这样简直慌得六神无主了,卫六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推开他,撩袍坐上榻沿,伸手找到阿蔓深埋在被中的尖尖下巴,蛮横地托起她遍布泪痕的小脸,深黑瞳眸再无一丝怒气,第一次严肃、认真地对她一字一句说:“我,李梧,会与将明一同,护你一世,绝不食言!”
阿蔓听清楚了,也被震得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菱唇开开合合,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董晖也是满脸不可置信:“六郎”
卫六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说下去:“易保明能为你做的,我自然不在话下;他做不到的,于我也是轻而易举。不认识我我们,你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就如你当年认识易大郎一般;不信任,你最好从现在开始信任,因为你已经别无选择!易保明的野心若非必须借助我才能实现,如果他投靠的是其他人,那么,你觉得,面对同样的交换条件,他会拒绝把你交出来么?万一你是落在别人手中,你想过你的下场会是怎样吗?”
字字扎心,阿蔓双眼通红,使劲想要掰开他铁钳般的手指,嘶哑着恨恨道:“是你们逼迫他的!你们位高权重,他有什么办法?!如果没有你们,他不会”
卫六冷冷截口:“如果没有我们逼迫,迟早也会是别人!只要他有野心,就必定要投靠一方、向绝对的权势妥协低头。想要没有弱点,除非他放弃自己多年的谋划和抱负!‘无欲则刚’,你觉得,为了你,他可愿意?”
阿蔓也冷笑:“你们呢?筹谋的不也是同样的事?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不会为了自己的野心再次将我放弃?”
“我不知如何才能让你相信,只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又成了一个人,那一定是你自己选择离开,而不是被我们放弃!”斩钉截铁的口气,毫无迟疑。
董晖心想卫六这样冷酷无情的人肯这样哄劝阿蔓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虽然只是权宜之言,他还是十二分的感激。他顺势接口:“是的,阿蔓,请相信我们,你那些年的担惊受怕、颠覆流离,再也不会发生了!”
日子流水般淌过,西北的冬天总是分外寒冷,加上午后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更让人觉得冷意从骨头缝儿里渗出来。
阿蔓指挥着巧儿、桃儿和几个厨娘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一会儿吩咐厨娘将羊肉片切得再薄一点儿,一会儿又去搅动锅里香气扑鼻的浓汤。进宝一头扎进来,大声嚷嚷:“可冷死我了。阿蔓姊姊,六郎和董小将军都去更衣了。好香”说着还耸动着鼻子到处嗅,那样子看得大伙儿都笑了。进宝涎着脸对阿蔓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好姊姊,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能不能也赏我一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