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明朝,已然败坏如斯。”他摇着头,开始冷笑:“些许草寇流贼,竟然就可以纵横数省,官军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有关外野猪皮,都是野人,怎么会让他占去我许多城池土地?戚大帅在的时候,岂容这些宵小嚣张!”
“戚大帅?田川先生是说戚继光吗?”
“正是!戚大帅练兵如神,麾下如狼似虎,当年我在戚家军里,掌火器军械,跟着戚家军走南闯北,从无敌手,无论倭寇还是流贼,没有不怕戚家军三个字的!大旗一亮,无不望风而逃。”
田川昱皇说到往事,本有些佝偻的身子陡然挺直,身形变得高大了几分,他手掌在腰间虚按着,仿佛那里有把无形的刀;右手前端,食指在空中稍稍弯曲,嘴里轻轻的“啪”了一声,手腕轻抬。
这是在打短铳,聂尘惯于这个动作,一看就知道。
“田川先生擅长火器?”聂尘想起德川忠长曾经提到过这档子事。
“现在不行了,好久都没用过了。”田川昱皇把手放下,自嘲般的努努嘴:“当年在戚家军,倒是常常搬用火器,也曾在兵仗局做过监丞,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啊。”
他把自己的鼻子指了指:“我这鼻子,就是在兵仗局制火药的时候熬出来的,无论是什么火药,只要我的鼻子一嗅,就知道配料多少、是否合格,比秤还灵验,吴惟忠吴大帅笑我这鼻子比狗还灵,叫我翁狗儿,这外号还记忆犹新呐。”
聂尘佩服的看着他的鼻子,心想要练成这样的嗅觉,可真的比狗还厉害,在火药房里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可是,田川先生为什么来倭国了呢?”聂尘想到这个问题,戚家军天下闻名,不懂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只军队的名声,既然田川昱皇如此得上官赏识,还给了个不怎么雅观的外号,应该在大明军中厮混才对,怎么来了日本?
“还不是那帮混球害的!”田川昱皇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的朝空中舞了一下手臂,像要把不愉快的记忆挥走:“我翁某人跟着吴惟忠吴大帅走南闯北,在大明从东打到西,从没怕过死,没喊过一声累,没想到了到了朝鲜国,流血流汗打跑了倭寇,却被那帮辽东军门嫉贤妒能,暗地里说我私放了倭寇,要拿我问斩,要不是吴大帅怜我,放我逃走,我早就冤死在了朝鲜国!”
“.…..嫉贤妒能?”聂尘皱眉,他知道军队中派系林立,各地军队各自为政,只认山头不认道理,大明后期没有强悍的督师约束,一支军队就是一个军阀,朝廷根本无法控制,就像后来的左良玉,其凶横程度比张献忠还厉害。
“翁先生,难道那时就没人能帮你澄清吗?大明可是有登闻鼓的。”
聂尘不知不觉的使用了田川昱皇的本姓,两人都没有察觉。
“登闻鼓?那东西有个屁用!”翁昱皇不屑一顾的道:“大军在外,文臣都是躲在后头,知道个屁!入朝参战的提督主帅是辽东军门李如松,他自然照顾他的辽东兵,有功劳他的人占,送死的就让吴大帅去。吴大帅那时只是他麾下的一个参将,明知我委屈冤枉,也奈何不得,能将我偷偷私放,也是担待了极大的风险。”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都是小人!若是戚大帅多活几年,这些小辈,哪里敢如此猖狂!”
“着实可恨!翁先生受委屈了,这是大明用人不淑,浪费了翁先生这样的人才,可惜可叹!”聂尘感叹着,送上马屁。
马屁拍得无形,却很舒服,翁昱皇如遇知音,愈发的觉得怀才不遇了,于是仰天长啸:“想我在朝鲜杀倭寇,转身却又投靠倭寇,这辈子颠沛流离,最后落得如此可笑,唉,练了一辈子的手艺,便宜了倭人,聂兄弟,你说值不值?”
“值不值,要看翁先生心里怎么想了。”聂尘笑了笑,滴水不漏的答道。
翁昱皇低下头,连连摆手:“我这辈子,也就这样子了,今后老死倭国,连骨头恐怕都没机会葬在祖坟里,心里还能怎么想?老死罢了。”
“翁先生不想找机会回家去看看吗?”聂尘道:“忠长大人曾说过你家在泉州,隔海相望,只要愿意,可以回去看看的。”
“回去?怕是要被杀头。”翁昱皇把头摇得如拨浪鼓:“战场军纪如山,当初连吴大帅都救不了我,现在回去还不是自找死路。”
他摇着头,抬眼一看,聂尘住的院子已经近在咫尺,护卫的武士看到两人,正在躬身行礼,于是回头道:“哟,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聂老弟快休息吧,明日德川忠长大人朝见天皇,指不定还要用你,你也须保持精神,我就不打扰了,这就回去。”
聂尘拱手还礼,道了谢,翁昱皇甩着袖子大步而去,身板挺得笔直,仿佛跟聂尘说了一路的话,他又重新活成了平壤城下射击鸟铳的士兵。
聂尘看着他的背影,伫立了许久,等到翁昱皇的身子完全淹没在黑暗里,他依然久久没有挪动脚步,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