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菱睡得不太好。
醉意朦胧之间,回到了城南仓库外的小溪旁,反反复复地看见自己跪坐在地上,膝盖和腿被石头的棱角硌得生疼。孙头狰狞地举起那把大刀,就要砍下来。梦境变成了一片血红。
她突然惊醒过来。
是了,孙头的尸体呢?那柄乌黑的兵器呢?这么久了,难道没有人发现吗?如果查到那个无名侠士的身上,岂不是连累了见义勇为之士?
天刚泛着鱼肚白,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
早膳刚过,申小菱差人去请瑾娘和段叔。在等待的时候,听说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城里有一户姓棠的人家,家里在城外开了一个凉茶铺子。棠家只有一个儿子棠某,虽没多少钱,却整日游手好闲,赋闲在家。
城里还有个女子,名叫阿木,长着憨直可人的模样,勤劳善良,以采药维生。她与这棠某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七岁时,两人就成了婚。
不料,婚后棠某兽性渐露,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在外赌钱输了,吃酒吃多了,又或受了谁的气,就回家对阿木拳打脚踢。
刚开始还会认错道歉,保证不再拳脚相加。可日子久了,就愈发放肆起来。
邻居们时常能听见阿木的惨叫声。她常年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不敢出门采药,只躲在家里,待伤好。可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后来,两人有了一个儿子。原以为有了孩子之后,这棠某能看在骨血的份上有所收敛。哪知这畜生变本加厉,愈加残暴凶狠地虐待阿木。
好几次在人前拖拽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阿木的头皮被揪落了一块,满脸是血。手骨被木棍敲得骨折,眉骨被拳头打得凹陷。直至躺进医馆了,官府才介入,警告棠某两句,后却以“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由,不了了之。
阿木身心满是疮痍,为了保住性命,提出了和离,最后棠家提出和离的唯一条件,就是孩子必须留在棠家,阿木只得同意。官府一看,乐于成全,赶紧允了。
就在前日,这姓棠的qín_shòu以孩子性命相要挟,约阿木在一条僻静之处相见。阿木只能赴约,她原以为只是再挨一顿打罢了。
哪料到,这棠某早早地备好了一柄长刀,一柄短刃,一大缸子烈酒。只待阿木一出现,他长刀短刃将她捅成了重伤,再将她浑身泼满烈酒,点上一把火,活活烧死了。
丫头仆妇们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义愤填膺地骂这棠某该被凌迟,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分尸剥皮之苦,最后又聚在一起,替这阿木偷偷垂泪。
物伤其类,人面兽心的事太多,而阿木之死烧痛了所有女子的心。
出嫁之时,谁不是满怀着希翼穿上喜服的呢?
青梅竹马的男子尚能如此虐待对他满心爱恋的女子。媒妁之言又或者被主子们打发配人的,恐更难以求个善终,只怕好死都难了……
申小菱浅啜着参茶,默默地听着。
儒家对古人思想的荼毒,就在于这尊卑有序,上下有别。男人毒打女子就只是一个“清官难断家务事”,倘若是女子毒打了丈夫呢?
这阿木是个可怜又可悲的,遇到这么一个不配入十二道轮回的东西。
申小菱忽然明白了宗教的重要性。在见、闻、受到此等恶事时,给了自己一个泄愤的出口。又给了悲者一些解脱与期许。
放下茶碗,申小菱双手交叠,在心中祈祷着:倘若真有神佛,请开开眼,让她来世平安顺遂,遇到一个真心爱护她的男子吧!
只是,这“真心”二字,写起来容易,要找到实在太难了。
申小菱在心里自嘲:别说男女之间婚嫁之事难有真情实意。你不是真心信任那几个掌柜吗?他们又何曾真心待过自己?
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要有了缝隙,私欲就会膨胀。你退一分,他们的贪欲就会侵略一尺。你软弱一分,他们的强硬就会增加一丈。
就在这须臾间,她做了一个决定:待明王之事了结,除了柳掌柜,其他人全部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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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伯鸾又碰到了薛石隐,在李知府处。
他这次穿着银台司官服。那高挑的身形与其孤僻的性子真是相得益彰,都让萧伯鸾觉得极其的厌恶。
薛石隐官品低于李知府,可这厮做的事又拘着官员们的政绩。于是,这李知府,自然而然地矮了三寸。
萧伯鸾带着几个绣使来查这几年西湖北岸孤山的治志。正好撞见李知府一脸赔笑地将自己的椅子让给薛石隐。桌上的案牍层层叠叠地摆着。
薛石隐倒是和第一次见没有太大差别。根本不推辞,理所当然地坐下,挨个翻阅起来。
得知萧伯鸾也来了,李知府一个头两个大。这头的薛护法还没伺候妥当,又来了一尊萧神仙。
银台司和绣衣的纠葛,当官的谁人不知。偏偏狭路相逢,还在自己的衙门里头相逢。
李知府忙安排人带着绣使去查治志。又将萧伯鸾了里屋,坐的是上座,奉的也是明前龙井。
萧伯鸾掀开茶碗盖,吹吹浮沫,并不着急喝。
“萧某并不知薛大人在,倒叫李大人为难了。”
李知府忙答:“不为难,不为难。”
萧伯鸾刻意打量了一番李知府,放缓了语气:“不知李大人为何一脸愁色?”
李知府支支吾吾,最后又“嗐”的一声:“萧指挥使有所不知,昨日出了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