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和希望。”张月望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心里重复着萧玉说的话。
曾经车水马龙堵得旅人跳脚的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少得可怜。限制流动,这是疫情控制迫不得已的举措,也是社会恐慌自愿选择的结果。
张月说服不了萧玉的坚持,没有去莞城,而是踏上了去往凤凰山的路。
梁细妹带孩子回凤凰山过年,接到学校停课通知,干脆就不回城里了。
凤凰山风景优美,地貌绝佳,登上过世界地理杂志,曾经被好莱坞大片选为取景地。萧玉领着张月在大山里走过一圈,对所见景色赞不绝口。张月听着,兴致却不高。对于她来说,代表籍贯的凤凰山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这里不欢迎她,她也不喜欢这里。
她第一次踏上凤凰山的地面是弟弟张磊出生那年。
那年张月六岁,妹妹张云三岁。母亲生了个弟弟,家里人像每天都是炮仗连天的过年一样热闹,连父亲脸上的笑容都比任何时候都深。
自己降临人世的时候是怎么一个场景,张月不知道,她也不在乎,肯定不会有如此喜庆的热闹。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不输成年人的记忆。妹妹张云出生那天她挨了奶奶的打骂。具体淘气内容她不记得,她只记得那是她人生第一挨揍。后来,没有人再打她,也没有人再骂她,可是,除了父亲,也没有人再抱她哄她。
“都是赔钱货。”
“没根的。”
“多余的。”
这是弟弟出现之前张月耳边最常出现的声音。
张建国生意不错,穿衣、吃食、玩具、上学,一个孩子该有的东西她都有,而且比周围的人更好一些。
衣服是新的,食物是好的,玩具是进口的,学是张建国公司所在的莞城收费最贵的私立学校。张建国说要给大女儿天下最好的东西。
妹妹出生那年,她有了户口。不是登记在张建国梁细妹名下的户口本上,而是写在一个她从没有见过面的远、远、远,很多个远字叠加才够得着的亲戚的名字,据说还是给了钱的。
即便如此,给她一个户口的真相远比想象的更残酷。
张云出生用的是张月曾经第一胎的生育指标,换句话说,法律上张云才是张建国梁细妹夫妻的第一个女儿,张月,不,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儿在出生当天已经死了。
张云出生,这次他们不能再用处理张月的办法对外宣称第二个女儿夭折了。那一年的张建国已经是老家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凤凰山和莞城之间的乡情来往密切起来,瞒是瞒不过的。承认张月,罚款是小事,结扎或是上环的计划生育手段立马扑面而来。何况,重男轻女的风声一旦传播出去,老家媒体报道将怎么评价也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企业家公开的脸面这也是获得方方面面扶持的资本。
有钱,又有了社会地位,解决问题的方法自然比普通人家更多。身边的人七嘴八舌,个个都是诸葛亮,不过是上个户口,张总开个口,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就这样,张月上了户口,有了国家公民的身份,不再是全国人口普查时候的透明人。一家人对外宣称张月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家里穷,放这边当闺女养着。
当闺女养着。
当闺女养着!
大人们毫无顾忌地当面谈论她的存在,顺便还给张建国刘细妹戴上慈善的帽子,就好像张月是一个没有感觉没有灵魂的布娃娃。
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坐车回凤凰山了,六岁的张月没有喜悦。以前她是多么渴望穿上新衣服可以挤在爸爸妈妈中间一起回凤凰山过年,而不是穿上新衣,被萧阿姨抱走。为这样的渴望她哭过闹过,每次的结果还是被阿姨抱走。
萧阿姨家里很好,叔叔也很好,可是,他们不是爸爸妈妈。孩子的心总比大人清亮直接。
回去,是为了弟弟的满月酒。摆了几十桌,族长、姥爷、叔公、伯伯、舅舅,好多好多认识妹妹张云不认识她的陌生人围着弟弟,说着吉祥话,谈论名字的叫法,确定族谱的位置。
张月怯怯地躲在父母身后,温顺乖巧地笑着——萧阿姨说她的笑容是上天赐予的最温暖的礼物。
大人们很热闹,很忙碌,没有人留意她的笑脸。张月还是笑着。
当闺女养着,这句话在她心里深深地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时间越久,冒的芽长得越大,她的恐惧越深。她害怕父母不要她了,她甚至真的相信自己不是父母的孩子,而是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的女儿。如果是真的,她该怎么办?萧阿姨还会来接她吗?
六岁的孩子,心里藏着这许多的秘密,脸上还是温顺乖巧地笑着。萧阿姨喜欢她的笑脸,别人一定也喜欢的,是不是?别人喜欢,爸爸妈妈就不会不要自己,对不对?
她就这么卑微的活着。笑,是为了别人的接受,乖巧是害怕抛弃,胆战心惊,察言观色地活着,直到十六岁被萧玉接到身边抚养。
萧玉鼓励她考入政法学院,在专业学习的过程中她明白了自己卑微的根源。从户口上在别人家的那一天起,法律上,张月已经是别人家的女儿,她,是被家人抛弃的弃儿。
张建国试着用最丰厚的物质生活表达自己对孩子的宠爱和疼惜,却不知道灵魂一旦陷入恐惧,物质只会让人更空虚更紧张。
美丽和希望,的确,这是萧玉以爱的名义送给自己最好的人生礼物。
张月不自觉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