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的人生过于严肃紧张。她也会笑,也会游戏,也会幽默风趣,那是出于灵魂的善意,是她对人类世界的尊重和礼貌,是教养和修为的惯性。她其实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的笑和游戏过。
陈安很久以前就发现自己的妻子孤独寂寞,有着深海般绝望的忧愁。她表面的坚强和勇敢是她逃避忧愁和绝望的手段。她的身躯被地球的引力滞留在人海之中,她的灵魂早已穿越时空去到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星球。
她的财富可以让她为所欲为地享受人类已有的物质快乐,她却不屑一顾。她的社会成就和贡献本可以让她获得更高的荣誉和地位,她却弃之如敝履。人大代表、政协常委那是熟读胡雪岩启示录的企业家趋之若鹜的身份,社会活动家、行业领袖、心灵导师是商人们最爱的外衣,她远而疏之,只是一心一意地做她自己嘴里的都市修行人。
她活在江湖,已然淡出江湖;戴着商人的帽子,过着工作、工作、还是工作的简单的生活。对她来说,所有的一切不是心灵的义务就是社会的义务,教育孩子是义务,孝顺父母是义务,婚姻是义务,工作是义务,社会活动是义务,一切的一切她做得超过常人,很好很出色,也很寂寞。
疫情缩小了人类的活动范围,也好,他趁机可以好好地陪陪她,以他的方式卸下她的生命里不该有的包袱,找回她为自己而娱乐的童心。好多年了,他一直想要好好的照顾她,她却像长了翅膀的精灵,动不动拿上护照,躲到他无法自由去到的别国的角落,独自一人疗伤喘息。
整座别墅装修时采用的是中央恒温恒湿智能空调,探测系统可以根据人体的活动区域和活动强度自动调节整个别墅设定部位的温度和湿度。有人则开,无人自动关闭。国家经济建设造就的上流阶层个人财富以及生活环境的科技智能化早已超越了普通人家的想象。在全民沉浸在热火朝天的经济建设中的过程中,因为对历史巨变的敏感速度不一致,就像同样站在起跑线上,发令枪一响,有些人跑得快一点,有些人起步慢一点,有些人耐力好,有些人没后力,有些人懂得弯道抢道,有些人被人为绊倒,有些人受过专业的指点和名师的训练,有些人只是跟风的陪衬,阶层分化的鸿沟撕去了曾经野蛮平均的伪装,残酷无情真实具体地呈现了在所有人的面前。
萧玉走进六米中空的大厅,空气干燥清新,湿度适中,一扫花园里的粘湿潮闷。
“什么时候开始不计较生活成本了?”
陈安的变化大得让萧玉吃惊。记忆里他可是个对水电斤斤计较之人。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常年不开空调的。
“好歹我也是个环保主义者,节约是美德。不过,因为你,我愿意奢侈一回。小玉,这里的一切我都是以你的模样来设计。我知道你是因为对社会的失望所以放弃自己本可以拥有的更好的生活。你爱安静和独处,忍受旁人的粗鲁无理和肮脏的卫生习惯去公共泳池游泳已经是自己对自己的放逐。享受正当财富所带来的舒适和个性,这没有什么需要思量和过意不去的。正当获取财富,理直气壮地消费,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态度。社会总是在进化的,私有财产受法律保护。上两代人被人往嘴里强塞粪便的历史不会重演。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过日子,好吗?”
萧玉没想到陈安会说出这么一段话。她睁大眼睛,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游泳耗尽了她的体力,却让她的大脑异常的清醒。
“小玉,你知道吗,我已经提交了退休申请。”
“什么?”萧玉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是的。我想有更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六十岁,普通男性的正常退休年龄。以陈安的级别,没有异常情况,通常还要再任职几年才算是真正的光荣的结束自己的事业。久居高位的人,没有谁愿意六十岁就开始闲云野鹤的寂寞日子。陈安这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某些她不知道的秘密?
“不用想那么复杂。”陈安注意到萧玉微妙的表情变化,他离开落地玻璃窗,走到萧玉身边,并排坐下,侧身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如果愿意听,我就来说说我的故事,如何?”
三十年夫妻生活,萧玉仔细想想,两人相敬如宾,礼貌有加,彼此之间的交谈加起来没有她与孩子们的话多。陈安在圈内清誉甚好,政绩显著,这样信息萧玉通过新闻媒体有所了解。即便他拥有博士研究生的学历,没有背景的外来的他在官场能够从基层干部一步一步爬上政府要员的位置,这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奇迹。在拉帮结派成风,本地情结严重的圈子里,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贪不占不受贿,他又如何积累这超常的摆在阳光下不惧怕组织调查的资产?
萧玉抬头打量别墅里的一切,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个账——以陈安的工资和津贴,就是再干一百年,这一切也只能是个梦想。
难道他捞钱的手段高明到可以瞒住所有人的目光?还是他的交际手腕圆滑到所有人对此都视而不见?
萧玉疲倦顿消,一下子来了兴致:“要听,你快说说看。”
萧玉亮晶晶的眼睛有了神采和热情,一扫晚饭前的空落和寂寥,穿着男式保暖t恤衫摇晃着丈夫手臂的她变得像个好奇的孩子。
这才是妻子最本性的模样。陈安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