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萧阿姨来接我了。明天我就从东城转学到萧阿姨家上学了。”
凤凰山的一座新坟前,十六岁的张月用手绢仔仔细细地抹着墓碑。
三十七岁的萧玉一身黑衣,默默地等在边上。她知道,眼前的少女有太多的话对自己的父亲说。这个自卑内向的少女,除了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可以找回少女的天真和任性,家族里没有第二个赋予她温柔对待的亲人。几个月前,张月的父亲张建国去学校接她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让她孤独自闭的生活更加寂寞无助。
张建国是萧玉生意上多年的合作伙伴,也是互相理解得最深的朋友。在张建国的葬礼上,萧玉听到了一些意料之中,非常伤人的指责,她做了一个决定,带走张建国的大女儿张月。
事情比萧玉设想的要容易。她电话里话还没说完,张建国的妻子梁细妹已经同意了。
张建国很喜欢张月。张月是长女,乖巧听话。可是,凤凰山里一同走出来的梁细妹却觉得晦气——第一胎居然是个女儿,这让好强的她有一种在族人面前低人一头的感觉。计划生育的政策压力摆在面前,如果五年之后,第二胎又是个女儿,这辈子,张建国在祠堂里可就绝户了。男到七十还有生育的能力,女人可没那么好运气。万一哪天张建国起了其他心思,万贯家财不仅白白便宜了其他的女人,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就成了压在梁细妹心里的巨石。
张月出生的当天,萧玉去医院祝贺。
“萧妹,你要喜欢,送给你做女儿好了。”梁细妹满腹心思地躺在床头。凤凰山的农家被拆屋牵牛收田的计划生育手段吓怕了,如果头胎生的女儿,要么送人,要么不上户口,黑户养着,等国家人口普查时的大赦天下。她见萧玉满心欢喜地抱着婴儿,又知道萧玉没有孩子,忍不住开了口。
“是啊,你看这孩子与你也有缘,你一抱,她就不哭了。”张建国的母亲刘思英在一边也接口说道。
张建国是家里的独子,上面还有八个姐姐,不,算上夭折的三个,刘思英先后生了十二个孩子。张建国一落地,多年来一直低眉顺眼,灶台河边,路都不敢多走一步的刘思英的驼背突然好了。说话声音高了,走路步子也大了,就连呆滞的眼神也灵动起来,很有点刚嫁到凤凰山的影子。那时的她可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长得像极了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女游击队长。
第一胎不是男孩,接下来的都是女孩,做为过来人,刘思英太清楚女人,甚至是家庭在家族里所面临的明里暗里地奚落、嘲笑和讥讽,以及逢年过节的物品和钱财分配时的欺负。东西也就算了,有手有脚挣得回,如果一直没有男孩,清明上坟,连祖坟都没办法拜祭,这在刘思英心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没有祖宗坟头的庇佑,这个家算是到头了。
梁细妹出现怀孕的迹象,刘思英嘴边就挂上了男孩的打算。天天盯着梁细妹的肚子,日日留心她的口味。凤凰山人是无辣不欢,梁细妹更是菜园子里摘辣椒,一口下去嘴里可以喷出火来的土辣椒,衣服上一擦,直接可以当饭吃的主。肚子一显,梁细妹的口味变得沾辣就吐,成日里惦记着酸萝卜、李子、话梅。这些变化让刘思英做梦都笑醒。
谁知道,谁知道!哎!
孙子的名字取好,孙子的衣服买好,乡里乡亲面前话也说出去了,结果!哎!
“要不,你给取个名字。”
生男孩,传宗接代,这就是女人的本份。刘思英拆散张建国和刘寡妇的白净苗条的女儿,接受梁细妹成为媳妇,就是看她身壮臀大好生养。换做以前,刘思英不会那么紧张,生多几个,总会有一个是男孩。张建国生意做得不错,养个十个八个没问题。现在政策不允许,必须两胎之内搞定一个男孩,否则,多生几个,家里的田会被收回去,家里的祖屋会被推倒,说不定计生部门跨省找上门,张建国的生意都会受影响。
社会有社会的强悍,农妇有农妇的精明。
不上户口,养在外面,在梁细妹生出男孩前,不许张月在凤凰山露面。有人问起梁细妹的胎,就说出世就是死胎,埋了。空出一个生育指标,下回再用。
萧玉没想到自己来祝贺,听来的却是如此狗血的故事。张建国夹在女人中间,心里反对,嘴上也说不出什么。
就这样,张月正大光明却是偷偷摸摸地成了世间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