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已是阳春三月,宣化街头突然间多了好些操各色口音的外乡人,从贩夫走卒到世家大夫、贵族子弟,形形色色,熙熙攘攘,虽然身份迥异,却个个看上去精神健旺,行动谦和有礼。宣化令早将人群异常情况报知负责京畿防卫的中尉府马荣大人及其上司南军统领嬴允直——天巫疑案破解后,信王官复原职。自入三月以来,每日申时他都必须进宫对秦皇禀报相关事宜。今日因润友茶楼发生刺杀事件,致使他在入夜才进宫见驾。
嬴允直带来令嬴少苍心惊的消息。初更后,墨徒聚集的润友茶楼后院发生刺杀事件,目标竟然是在里面养伤的慈心公子。一群扮作墨徒的人潜入后院,正要对慈心下手时却不知怎地惊动了院中其他墨家人,阿琪姑娘传钜子令将刺客全数杀了,中尉府的人赶到时他们正在清洗院中血迹。
“慈心的身份很可疑。”秦皇的人日夜监视天巫府,早就报告了慈心返回宣化的行踪。慈心被钜子转移到润友茶楼后,秦皇和中尉的人便无法对墨家总坛润友茶楼伸手。嬴允直调查了事情前因后果,怀疑慈心就是被汉国吕氏追杀的代王刘恒。他已派人传讯长安,隔日汉国的眼线就会传来准确信息验证慈心身份。
“做得好。若是慈心要去见天巫,便放他去。润友茶楼那边别留人看守了,看着碍眼,墨家的事自有钜子做主,你们别掺和了。”嬴少苍沉着地下旨,邪魅的脸上看不到吃惊的感觉。
嬴允直惊讶地问:“陛下早已知晓慈心的身份?”
嬴少苍阴郁的表情承认了这一点。当日慈心把秋粮转运到宣化如社仓时,受到秦皇赏识的平准丞高仓去社仓监察粮食储藏情况,意外发现慈心贩来的粮食中有几百石产自汉中的大米。汉中大米是汉国贵戚享用的精粮,能运来这些粮食的人只能是汉国皇室的人。嬴少苍当时便派了探子去大同查探代王刘恒行踪,发现在代王府生活的人才是余家真正的少东家,他与刘恒换了身份以掩人耳目。代王刘恒妻妾子女俱全,前年吕后还赠送了两名女子做侧室,他隐瞒身份结交天巫,此次躲过诸吕追杀来寻天巫,已是丧家之犬,端看他在润友茶楼养伤就知道天巫绝没给他好脸色看。
“陛下是想让慈心自亮身份,天巫才会死心塌地待在秦国?”嬴允直问道。
“哼,朕若揭穿慈心身份,是担心慈心贩卖秋粮生变,否则他怎肯为救秦国变卖汉国皇粮?”嬴少苍邪笑着点头承认,“石宣、石韬和石闵三人都被赵王禁足责罚,虽则天巫化狐留言得以澄清,但石宣与石闵关系破裂,赵王为了平衡太子和养孙关系,也断不会让天巫去赵国。燕国慕容儁反复其事,恐怕现在忙着安抚雪漫和慕容恪,哪里有脸提天巫的事。”嬴少苍抚摸着那块精美绝伦的白狐皮,满心畅快。“再说,有钜子做眼线,死丫头再没退路了,以后就算天塌地陷也要把她抓在朕的手心。”
嬴允直满心喜悦,以后仍然可以三天两头去搅扰她,混吃混喝,她那里有说不完的趣事,层出不穷的新玩意儿,还有听不够的异国小曲。只要有她在,每个日子都是新鲜的。他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被嬴少苍打断,后者正微有愠色盯着他,问他墨家长老议事各国来了哪些官贵。嬴允直收了心神回答说,楚国和汉国都来人了,年轻人居多。楚国卫将军李良弼入了墨家,汉国太尉周勃的次子周亚夫也要来宣化参加长老议事。
嬴少苍闻言用指头轻敲桌面,“墨家招揽的人才不少,幸亏钜子由嬴归尘担任,否则朕还真不放心墨徒们的活动。”
嬴允直动容问道:“先秦诸子百家于今散的散,亡的亡,已不存几家学说流传。墨家原是支持连横抗击秦国合纵,为何嬴归尘会听命陛下又效命墨家?再说,陛下将来要统一天下,墨徒就成了绊脚石。”
嬴少苍抬头看向宫殿房梁,意味深长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人各有命,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他这番含混的话让嬴允直更加糊涂,他以前专注于南军和中尉事务,对于嬴氏旧族所知有限,间或问起,人皆语焉不详。自打嬴归尘治疗天巫内伤后,嬴允直才开始对此人感兴趣。他感到皇帝五哥与嬴归尘关系奇特,只当是君王的用人之术,当下也不敢多问,便告退了。
嬴允直走后,嬴少苍在承光殿小书房内坐了很久。方才他从嬴允直的眼中看到很多疑问,有的他自己也没答案。墨家长老议事的事情,他原可以直接问嬴归尘,但他不想让嬴归尘觉得受到干涉,听命于他的是景平侯世子嬴归尘而非墨家钜子。而且,嬴少苍也清楚,侠墨那几个“影子长老”的身份是墨家最高的秘密,仅有钜子一人知晓,他以前和儒墨一样认为“影子长老”是虚张声势的空头衔。时过二十年,他们终于要露面了。嬴少苍有些兴奋,这些影子长老恐才是墨家的核心人物,必须探明其底细。他们的出现事关墨家未来的走向,若不能用只有除掉。
自打何瘸腿被天巫略施小计教训过后,他就不敢在说书时编排天巫的故事。腊日当天,他在木兰围场看得清楚,天巫已成当各国皇家俊杰降尊纡贵争夺的对象,就连不近女色的钜子也格外看重她。这几日,与天巫交好的慈心公子搬来后院养伤,让他心中打起小鼓。几月前,阿琪曾托他找汉国的墨徒核实慈心的身份,大同的墨徒确证慈心确是余家少东家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