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怜爱地对李治道,“看看你,倒是走得多么急促!连脖子里都是热汗了!被了汗,对身子可不好!”
于是吩咐,“来人,找一套干爽袍子予我儿换上。”
李治连连推拒,“不,父皇,儿臣岂能在父皇面前更衣,这是不敬。再者,铁血皇族岂能这样娇惯。”
皇帝笑道,“那好,”于是对一边侍立的年轻内侍道,“你去叫人搬一架屏风来,在窗后为我儿挡一挡串堂风。”
年轻的内侍马上快步出去,而李治喉咙里哽了一下,“谢、谢父皇。”
很快有人搬来屏风,在窗下摆好,退出去了。
皇帝手中拿着书,此时却不看了,还吩咐内侍,给李治赐了座位,问他李泰一家何时能至长安。
李治回道,“昨日儿臣已派得力的人去均州、接王兄王嫂,相信两三天内即可抵京,届时还有赵国公、江夏王爷共赴此宴,儿臣恭请父皇一定出席。”
听到李治的前半句话,皇帝已有些按捺不住要说去,不过,当他听说长孙无忌和李道宗也去时,忽然又改了主意,
“哼!就让他们看一看,朕与观音婢的儿子们,也不都像承乾那样让人操心!这么大点儿的让储小事,朕偏偏不要亲临……”
皇帝想了,如太子让位一事让他如愿以偿、在那些老家伙们面前露够了脸面,那他的最后一件大事也就算圆满完成。
贞观皇帝开疆治世、文治武功,后继有人,夫复何求!
那么,他就不再紧紧搂着这个皇帝之位,便让予他的新太子——马王。
他相信、他绝不怀疑,年轻的新皇帝一定会善待他的所有兄弟们,手足同心、共创盛世,让他在有生之年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皇帝和蔼地对李治说,“朕不必去,要放心让你们做事。”
然后催促李治,“去吧,事还有很多,兄弟相会,一定要搞得隆重些!”
李治对着父皇行礼,皇帝不起身,重新看手中的书,只让他的那名贴身的年轻内侍送李治出来。
转出翠微殿,来至回廊之上,内侍不言不语跟在李治身后,李治走得很慢,心事重重。
按着与刚刚皇帝所说,兄弟相会之日,便是他当众宣布退下储君高位之时,他将不再是储君。
不再是储君,也就不再是大唐第三任的皇帝。
一个从西州发迹的人,将会不费吹灰之力顶替他,接受四方朝贺、百官尊崇、三千后宫、万古留名。
而他李治的儿孙们,只能承袭一代不如一代的父爵,离着权力的中枢渐行渐远,直至平庸,泯然于泥土。
而他此时沉重的步履,正一步步的、将这一切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时回廊近处没有人,只在拐角处远远地站着一名禁卫,他不能再犹豫了,再走近一点,连这个禁卫也会阻碍他挽回恶梦的尝试。
李治脚下一个踉跄,而随在他身侧的、年轻的皇帝内侍伸出双手、上前搀扶太子,关切地低声问,“殿下,如何?”
李治蹲于地下,眼睛瞟了一下拐角处的禁卫,那人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不会过来。
李治顺势将踉跄时扶于腰间、扣在革带上的手拿出来,搭到内侍的手里。
内侍发现,太子借这个短瞬的机会,将一只小小的圆润瓷瓶儿捂在他的手掌心里,同时低声对他说,“给陛下放到茶内,只须一点。”
太子半躬着身子,扶着年轻的皇帝内侍,他皱着眉头,仿佛刚才那一下踉跄,让他的脚踝受了伤。
内侍吃惊地看着太子,他看到太子眼中射出一缕骇人心魄的冷光!
李治开始缓慢地又往前走,但他始终不撒开内侍的手,低声对年轻人说道“对谁也不要说,包括我父皇!”
内侍内心极度惊骇,这不是益寿延年的好东西,好东西不会这么拿出来。
这迥然不同于、从翠微宫偷偷跑到东宫去告密、提前向太子通报鹞国公的皇子身份,那只会给他带来赏赐,而不会索他的命。
他要面对的,是威名赫赫、身披天子之光的皇帝,而他只是一个卑微到顶的小人物。
侍者不敢大声,颤着语调央告道,“殿下……”
李治目不斜视,一边挪动步子,一边低低的对他说,“不做,你死!告密,你死!做!富贵将让你不想死!”
他们走近了回廊的拐角,站岗的禁卫隐约的听着,好似太子痛苦十分,牙气缝里“咝咝”地吸着冷气。
随后,太子轻抖手,丢开呆呆的内侍,自己一步步地挪出翠微宫外去了。
侍者失魂落魄地一步步捱回来,担心皇帝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什么毛病,但他发现,皇帝正读得聚精会神,连头也不抬。
而侍者发现,他手中的小瓷瓶,已经被汗水浸得滑溜溜的。
太子说的没错,他不照太子的话做,太子不会放过他。
即便太子将来不再是太子,只是某亲王,想收拾他也像捻死个臭虫。
向皇帝告密?告皇帝的儿子?皇帝不信的话不会轻饶他。信了更不会留着他成为父子相残的见证者。
在短暂离开皇帝视线的间隙,年轻的内侍躲在没人的地方,拼命用握住瓷瓶的拳头,捶头,捶胸,痛不欲生。
他是个伶俐过许多同辈的内侍,不然不会被皇帝选中,皇帝待他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