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玩给狗起名“爱因斯坦”,以此重申自己对物理的热爱。
由此开始,我们会看到类似的“替代性补偿”在影片中接连发生。
先是爱因斯坦不慎走丢,大人们没有去找,而是试图用一双轮滑鞋来补偿。
发现无效后,他们又买来一只相似的狗,并谎称是爱因斯坦。
最终,劝说无用,父亲终于大打出手,用暴力终结了李玩的“任性”,之后又承诺带她去看天文展览以示和解。
整个过程我们可以看到,孩子内心真正的缺失一再被大人们漠视。这条漫长的“补偿链”被一次次偷换概念,渐渐成了一笔还不清的坏账。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大人眼里,孩子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们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受委屈了哄哄就好。
但实际上,孩子的成熟度远高于大人的想象。他们什么都懂,只是大人们选择视而不见。
影片中,李玩在经历了找狗的绝望后,渐渐想通了,并用书中看来的道理劝慰自己:“在这个宇宙之外,一定还有无数个同样的宇宙,包含我们所有可能性的集合。这样,没有完成的事就会在某个宇宙里被完成,错误的选择也会在某个宇宙里被纠正。这样想,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了。”
可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影片紧接着的一场戏,就是父亲对李玩的毒打。
明明一个孩子刚从深渊爬出,看见了一点光亮,大人却在毫不知情也无心过问的情况下,亲手将一切毁灭。
这才是亲子鸿沟酿造的最最残忍的事情。
看到这里,相信很多观众会对影片中的大人感到愤怒。
但其实我觉得《狗十三》这部电影把握得很好的一个平衡,就是并没有把“大人”当做邪恶的对立面来看待。
相反,影片给了他们足够的理解。
父母离异后,爷爷奶奶是李玩实际的看护者。并且出于一种补偿心理,他们对李玩格外疼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
而父亲由于工作繁忙,并且和情人有了新的生活,对李玩疏于照顾。但他绝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影片用短短两场戏为我们阐明了背负在父亲身上的隐形压力。
第一场戏是女儿终于恢复如常,英语考了年级第一。开车路上,喜不自胜的父亲对女儿唱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这场戏其实挺狠的,它让盘旋在父权之上的那团专制阴霾无处遁形。而接下来父亲说,“不知怎么突然间想起这首歌来了。”
轻描淡写,惊心动魄。那一刻你会明白,对于成长在动乱时期的父亲,无形的暴力已成为他潜意识里的恶魔。
第二场戏是那场商务宴会,一桌子人说着奉承话,讨张哥开心。父亲一脸赔笑,说,“没有你张哥,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话是句马屁,但也多半不错。要知道在中国想做成点事,不搞定关键位置上的人,是很难的。
这两场戏共同构成了来自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的压力,通通施加在父亲的身上,使他无力也无暇给予女儿健康的教育。
也正因如此,爷爷奶奶的过渡疼爱也好,父亲的无能为力也好,都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向李玩提出同一个要求:你要听话!迅速地听话!不假思索地听话!
这样,爷爷奶奶才没有白疼你;这样,你才学会了不让爸爸操心。
听话,懂事,长大。
这三个词在大人们心里构成了一条严格的因果链。
一个孩子如果听话了,说明他懂事了,而懂事了,证明他长大了。
听话、懂事,都是好词。但只要拨开它们温情脉脉的外衣后,就会发现它们的本意实在触目惊心。
听话是什么?听话是:你可以闭嘴了。
懂事是什么?懂事是:你得学会察言观色,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
而这两个词加起来又是什么?
就是片中被反复提及的那个词:伪善。
是的,这是大人们绝想不到、也绝不愿意看到的教育成果。可惜,他们的所有做法,却在逼着孩子往这唯一一条通向成人世界的路上走。
而这所有的教育成果就体现在,当父亲唱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后,女儿还要微笑着说“我觉得挺好听的呀!”
它就体现在父亲和情人生了昭昭却瞒着李玩,等到孩子生日酒席上,父亲把李玩直接拉到现场面对突然其来的真相,并隐隐向她传递一个信息:今天是个合家欢的好日子,不许闹别扭。好了,你可以开始笑了。
以及最后的最后,李玩得了物理奖被保送重点高中,庆功宴上并不知情的叔叔端上一盘狗肉。熏得黑黑的,毫无生气的狗肉。李玩犹豫片刻,一口吃下去,并笑着说了句,“谢谢叔叔。”
至此,一场成人教育终于走完了它全部的流程,而庆功宴就是所谓的“成人礼”。这场成人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格外残忍,是把那个已经“死去”的自我献祭给众人,用众目睽睽下的认输来换取成人世界的门票。
从此在大人们眼里,你才真的长大了。
你终于可以体谅那一句“我都是为你好”的话语的分量,你终于可以在遭受委屈后迅速收拾好情绪向前看,你终于可以对一切内心无比厌恶的人和事,也报以难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