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青龙镇步氏一族足足来了二十多人,被人领着,从侧门进来大殿,为首的老者即使被左右的壮年搀扶,也仍旧走得缓慢而艰难,显然已是风烛残年。
步安的眼神始终落在这些人身上,脸上却几乎没有神情变化,仿佛波澜不惊。
整个大殿之内,只有薛采羽知道他这付神情意味着什么,可她一时也想不明白,青龙步氏乃是步爷的族人,难不成自家人也要污蔑自家人?直到她从步姓老者夹杂浓厚华亭口音的痛述中听到了大概的来龙去脉。
“老夫乃是步鸿辕三叔父……种桑养蚕的本分人……步鸿轩伏法,步氏一族原本提心吊胆,好在未受牵连,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孽障……这孽障伙同外人,将老夫连同全族四十多人打入冤狱……”
步姓老者涕泪满面,脚下打颤,若不是被人搀扶着,似乎随时要跪倒在地。众人见他情真意切,无不动容。便连广念都看得眉头紧皱,时不时略带狐疑地看一眼兀自不言不语的步安。
“这孽障仗着他与藩台孔浩言相熟,肆无忌惮,颠倒黑白,不顾同族之情,害老夫受尽皮肉之苦,又借伸冤之名,讹去步氏上下白银五万两之多……”
这几句话几乎一下子将步安辛苦赢来的舆论优势一扫而空——要知道儒家向来以宗族为重,一个人哪怕道德趋近完美,一旦在这方面有了污点,便再无可取之处了。
因此青龙步氏的出现,等同于釜底抽薪,将步安逼到了死胡同。而对殿内绝大多数人来说,问题就只剩下一个:这老者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大儒吕飞扬迈出一步,一脸凝重道:“步安,他方才所言,可有不实之处?”随着他这一句问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齐刷刷看向步安。
步安一声失笑,脸上轻松之极,众人只当他要立即反驳,却不料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无不实之处。”
这一下,殿内一片哗然。
吕飞扬大约是怕步安不知道其中利害,一时大意以至于身败名裂,当即追问道:“步安!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步安却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再度摇头:“在他而言,句句是真……”
此言一出,薛采羽、广念乃至仰修等人,全都一脸愕然,唯独舍难大师仍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笃定得很。
““步执道,你倾轧亲族,还趾高气昂,难道不知羞耻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了个头,殿内便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唾骂。
殿首之上端坐不动的温亲王,也终于换了个坐姿,脸上露出真假难辨的惋惜之情,缓缓道:“有才而无德,才学再是了得,又有何用?!”一言及此便看向身边的屠良逸。
屠良逸只是摇头叹息,坐在他身后的屠琅,更是眉头紧锁。
“终究是我管教无方,竟在书院之中出了这等败类……只是没想到曲阜孔浩言也与这孽徒同流合污……”天姥山长怀沧嗓音并不高,听在众人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面对众人所指,步安充耳不闻,只是双手背负在身后,朝那步姓老者缓缓踱步,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双眼睛也跟着移动一步,方才负责将人带进殿来的两位天姥大儒则一脸警惕,像是担心他百口莫辩,因此要做困兽之斗,暴起而伤人。
却只见步安走到步姓老者面前,略一挑眉道:“你可知道步鸿轩那老贼是怎么死的?”
这一问,轻描淡写,夹杂在唾骂声中,简直轻不可闻,停在那步姓老者耳中,却如钟如吕,令他浑身微颤,面露惊惧之色。
事实上,对于步鸿轩此人的手段与能耐,没有人比青龙镇上的自家族人更加清楚,对于阿四的“叛变”以及步鸿轩惨死的种种疑团,也只有他们最为关心,最为想不通。眼前这老者是看着步鸿轩起势的,对他简直佩服之极又惧怕之极,所以当步安言语之中,暗示步鸿轩之死并非那么简单时,这老者便立即想到了各种可能……
然而,步安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又往前凑了凑道:“单以百姓血书陈列之罪状,步鸿轩便该株连九族,你可晓得?”
此言一出,非但步姓老者浑身震颤,后怕不迭,四周更是响起一片喧哗,紧接着又安静下来,连同方才的咒骂声也一起变轻了。
殿内众人毕竟大多不是官场中人,即便是,也未必清楚去年发生在嘉兴的哪一桩窝案,因此悉悉索索,议论不止。
步安却不受影响,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诛杀恶贼,大义灭亲,因此免受牵连……可你身后这些人,原本早已经被砍了头去,步氏族产亦当悉数充公,你……不知道吗?”
那老者已然面如死灰,他身后的步氏族人同样惊疑不定,不知道步安所言是真是假。
“正如你所说,我与藩台孔浩言相熟,若不是我上下走动,疏通关节,又怎能免你们一死呢?然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步安忽然笑了笑:“府衙大牢里有吃有喝地住上几个月,总好过身首异处,是不是?”
这一番说辞并不是步安临机应变,而是他早在嘉兴时,便已经准备好了的。将青龙步氏男丁悉数下狱,虽说是为了泄愤出气,外加讹诈盘剥,但其实也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步鸿轩所犯罪行,天怒人怨,假如从严处置,确实够得上株连九族,步安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收拾起青龙步氏,才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一来,情势便立即扭转,事情来龙去脉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