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楼是个毗邻南渎庙池的酒楼。那里的地段寸土寸金,酒楼消费自然不菲。
两兄弟进了酒楼,郭世骧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带着他二兄上了三楼的雅间。雅间里一人连忙起身,原来有人做东。
“秋闱在即,显珠兄如何偷得半日之闲?”郭世喻笑着挪喻道。原来做东的人,正是他熟识之人宋显珠。那宋显珠既是秀才,也是商号老板,年纪比郭世喻大两岁。其老婆是郭世喻大嫂的亲妹子,所以郭宋两家又有通家之谊。
“世喻兄不一样闲到了这里?”宋显珠一面殷勤地招呼上菜上酒,一面不温不火反驳了回去。
“你我本不一样!”
郭世喻也不恼,笑着对宋显珠道:“宋兄乃宋家独子,那秋闱考与不考,家业总是不能丢的。鄙人上有大哥承袭家业,下有小弟尽孝父母,鄙人无事可做,只好攻读那圣贤书了!”
“可这秋闱的规矩一改,圣贤书也读不成了!”
宋显珠这句话,真正打在了郭世喻的痛楚上。
郭世骧见席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连忙给宋显珠递过眼色,对着二人笑道:“小弟日日在研究院研习那奇技淫巧,昨日在东门机器局厂区,又见到了一个好东西。两位兄长是否有兴趣听听?”
有了郭世骧这机灵鬼的调剂,郭世喻这才从秋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正好酒菜上来,三人都喊饿了,于是挽袖动筷,先大快朵颐一番。
“知道吗?机器局建了个新奇玩意儿,轨道车!平地行走,那是飞快!”郭世骧嘴里嚼着肉,筷头上还夹着一块,“两根木轨,便把五座厂房全部连通……”
宋显珠一听摇摇头:“为兄近水楼台,前日给机器局交货,已经上去坐过了!”
宋显珠家中祖业是木器家具,兼做木材交易,在北门外九里堤有个大作坊。
不过,最近宋显珠已经停了普通的木材加工生意,变成了机器局的特约供货商。也就是说,按照机器局的订货要求,生产标准件。
这些标准件林林总总,样式繁多。有些在图纸上标明了用途,比如打谷机、风车、织布机、纺纱机。有些则没有标明用途,不过业内人士还是能够大致分辨出来,比如铳床,又比如炮架。
……
在大机器时代到来之前,人类经常使用的器物,都无非是这几样最平常的东西做成的:
木材做各种器具,泥土烧成陶瓷,石头垒成桥梁、柱础。再加上做工具和兵器的“金”;人和生灵都要喝的“水”以及改变物质特性的“火”,这就构成了中国人对自然界组成元素最原始最简单的认识:“五行”。
然而这常见的五种元素,彼此间仍有多少贵贱之分。如泥土和石头随处可见,但上好的大木,在大明许多省,已经很难找到了。永乐迁都北京,营造紫禁城,为找到皇极殿所用的几根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死在深山老林中的人不知有多少。一根木头从四川万里迢迢运去京师,总的花费竟然超过了“万金”。
四川森林资源丰富,森林采伐业非常发达。
几千数万斤的大木从西边大山里砍下来,然后经过岷江、金沙江、嘉陵江、大渡河等江河飘下来,汇集到平原上各个城市外的水道中。
大根的木材都是单独放漂,小一些的木材则用粗大的铁抓钉成木排。
府南河上有专门的捞木人。他们乘坐小船或竹排,在顺水下行的大木中灵活地穿梭。稍有不慎,就会被横冲直撞的大木夹成肉饼。
木材上一般会刻上采伐者的商号以及木材的目的地。捞木人将木材控制在码头后,会根据这些字样通知附近各家木材商号起货。
从河里起木是一件真正困难的事情,需要缆绳、滑轮和几十号身强力壮的人手。
两根小木并排斜铺于堤岸,充当滑轨。水里的鱼老蛙时隐时现,将数条粗大的缆绳从下到上绕过大木,让大木本身的圆形成一个动滑轮。
大木靠上堤岸,岸上的人们喊着号子一起拉绳,大木就在滑轨上滚动,从河里一直滚到堤岸上。
大木上了岸,先要就地刨皮,然后堆成木山自然晾干。
湿木材是不能做木器的,否则干了后会严重变形,也会加剧铁钉的锈蚀。
晾干的木材还要加工,先是开片,锯成一两寸厚的大木板,然后再根据需要,将厚木板改成木方或者薄板。
木匠中的改工最基础,也最辛苦:两名工人一位高踞木上,一位俯蹲于地。绞绳蹦紧的铁锯在他们的手中一拉一推,呼尔嗨哟,大约数日才能将两尺粗细的一根木头改好。
然而最近,宋家木材铺改工被淘汰了。原因是机器局开始使用一座大型的圆盘锯床。
宋显珠亲眼看到,大木被两座三脚吊车吊起,两端固定在粗大的木架上。一个可以在纵横轨道上前后左右移动的车子被数人脚蹬着,侧面露出半截硕大的圆盘锯。圆盘锯在人力和铁飞轮的带动下高速旋转,逐次进刀。
木屑飞溅中,圆木很快就改成方木,继而又改成厚木板。
宋显珠估计,机器局的圆盘锯床虽然价值万金,但一台便顶得上他家木材铺的几十号改工。自家铺子与其养这么多人付这么多工钱,还不如直接在机器局拿改好的半成品加工。这样一来,也可以节约大量的人手,让工人们的双手去生产更多的要求精细的标准件,去为自己创造更多的利润。
注一:出自《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