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雄半途而废,开小差回家,本是意外。他想给肖琳一个惊喜,没捎口信,没透风声,一个人悄悄回来,且是晚上十点。家门钥匙,出远门的人,多半不会随身携带,要进得敲门,由家人开门相迎。
在107国道谢河畈站,谢雄下长途客车,步入村庄。隔老远,他便瞧见家里灯火通明,知道胆小的妻子怕黑暗,明白娇气的妻子惧鼠虫,自己不在身边,无依无靠的肖琳,只有灯火壮胆到天明了。寒风中一路颠簸,一路回忆家里的热饭热菜热被窝,越发想念妻子的温暖,想她甜糯的腔调,想她灿烂的笑容,想她柔软的身子。
九十年代的乡村夜晚,不比五彩缤纷的大都市,在杭州湾的“不夜”城,宵夜摊,从晚六点一直摆到早六点,彻夜不眠,倪虹灯,镭射光也是长明不熄,闪烁到天亮。乡村没有歌厅舞场,没有茶楼酒馆,没有夜总会,没有娱乐城,村民延续着早睡早起的传统习惯。乡村也没有街道,没有店铺,没有“摩的”,没有路灯,整个村庄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谢雄打着手电筒,照亮脚下一米远的地面,在泥泞田埂路上,小心翼翼地慢步前行。不时抬头望一眼家,家里的灯火,既像灯塔的指路灯,又像佛前的长明灯,想必肖琳就如守灯人一样,过着清修贫寒的日子,苦苦守候着孤灯只影,痴痴期盼着自己的归来,一念至此,他鼻头酸酸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谢雄一边走着,一边想像着稍后夫妻见面的情景,脑海便浮现肖琳惊喜的眼神,娇羞的笑脸,欢畅的步子,扑向自己怀抱的小鸟依人样子。想她眼含热泪,喜极而泣,犁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想她煮的牛肉面,浓浓的骨头汤里,盘着透明的红薯粉丝,卧着几片冬笋,几个香茹,几根波菜,浇上红辣椒油,撒上香菜末,榨菜丝,蒜末,葱花,再淋点芝麻油,吃起来不仅软糯润口,香甜酸辣,还味道特别,营养丰富。
对清冷的夜色之中,长途跋涉的游子来说,妻子端上来的这碗面,既是美食,也是情意,更是关心。柔滑的面,吃下去,滚烫的汤,喝下去,点点滴滴都慰贴着又冷又饿的肠胃,身体暖和了,风霜不怕了,雨雪也不怕了,就是恶魔来了,厉鬼来了,都不怕了。想着想着,他开心地笑了,笑声传出去很远。他笑着笑着,笑出了幸福的泪花,流在脸上,暖暖的。
一脚跨进院子,他心情一下子变得急迫又紧张,像赶赴一场约会似的,停下,捋捋头头,整整衣领,拉拉衣摆,拍拍尘土。然后,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大门口,长舒一口气,伸手敲门。
他站家门外敲门,三下,六下,九下,无数下,急急似鼓点,杂乱无节奏,敲门变捶门,手拍变脚踢,却久久无人来开,宛如匪盗一般,被默拒在门外。
出乎意料,超出想像,他边闹腾,边扯开嗓子高喊妻子的名字,让肖琳赶快爬起床,滚出来迎接。
最初,家内静悄悄的,死一样的寂静,没一丁点声息。片刻之后,传来肖琳倦懒的撒娇:亲爱的,你怎么突然就回了?也不晓得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想吓死我啊!
谢雄说:宝贝,咋回事嘛?是我不必回?还是我不该回?你不欢迎我吗?
肖琳说:怎么会呢?亲爱的,我夜夜都梦见你回家啊!
接下来,房里传出嘈杂声,像是打开了电视机,男女俩个压低了嗓子,发生激烈争吵。主卧室的窗户,开在西墙,对着院子的南墙,没有窗户。谢雄看不见房内的情形,他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利用,什么需要,感情骗子,什么原配,什么露水,各找各的归宿,似乎彼此在闹分手。
谢雄说: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看电视?甭磨磨蹭蹭,怎么搞的嘛?麻利点,赶快开门,让我进来!
肖琳说:稍待一会哎,都到家门口了,你焦什么急啊?亲爱的,穿衣穿鞋的时间,都等不了啦!
谢雄说:傻妹妹呀,内衣,毛衣,外套,穿那么多干嘛?上了床,我脱你的衣服时,特费劲。
肖琳说:哎哟,你不要脸,耍流氓!再说不能暴露的事,我就不给你开门,休想进来!
谢雄说:我都想死你了呦,心肝,乖,宝贝,听话,让老公抱抱你嘛。
肖琳发起嗲来,哼唱道:不开,不开,就不开,婆婆没过来,谁来都不开!
谢雄说:真不开,还是假不开?我数到十,你再不开,我拿斧头给劈开!
肖琳说:噢,穿好了,我就来,等会啊!
谢雄听到肖琳拖拖拉拉的,一高一低的,一步一响的,慢慢腾腾的,走路声。
房子坐北朝南,大门打开是客厅,客厅右侧有两间房,南边的,是主卧室,是谢雄夫妻的睡房,北边的,是次卧室,是小孩的睡房。客厅后面也有两间房,一间是客房,一间是厨房。客厅左侧靠近北边有扇门,门后是楼梯间,通向楼顶。
主卧室的灯亮着,客厅的灯没开,客房的灯也没开。肖琳打开主卧室的门,又关上,灯光透不到客厅。客厅的灯,开关安装在大门右侧,进门顺手就能开,出门随手也能关。哈欠连天的肖琳,行走在黑暗的客厅内。
一门之隔,客厅断断续续传出椅倒凳翻,盆飞桶滚的响动,及肖琳夸张的“哎呀”惊呼尖叫声,跌倒在地声,不停哼唧的“哎哟”喊痛声。在肖琳制造的各种声音,间隔当中,谢雄又隐隐约约听见,潜夹着连滚带爬的逃窜声,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