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缓缓被山峦吞没。天边仍残留着一丝霞光,像是试图与这即将到来的漫长黑夜做最后一番争斗。

李府风露院的正堂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约莫花甲之年,身着团福纹样绛紫褙子,一手捏着串佛珠,不住念佛,打扮倒还富贵,只是脸上神色又是嫌弃,又是精明,一望便知其不好相与。

下首第一位上,坐着一中年男子,石青长衫,面带忧虑,右手拈着长须,默不作声。身后站着一名女子,身材不高,隐在暗影当中,面目模糊不可分辨。

见堂上无人出言,这名女子略一思索,轻轻往前一迈,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却显得风姿绰约。这时她整个人显露在烛光下,才见她一身藕荷色褙子,领口处绣折枝玉蕊红梅花,脸上薄施脂粉,不过分美艳,却难掩俏丽。

“老爷!大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呢!姐姐当年一去,大姑娘一个人孤苦无依的,现在又要独自去那苦寒的庄子上,可怎么过活呢!”

堂上老妇闻言双眼一瞪,像是要开口说话,这女子便紧接着哭诉道:“然则为了老太太的身子,大姑娘也不得不去庄子上修养,那庄子环境温润怡人,大姑娘这一去,想必也能将养好身子,再则大姑娘身边的嬷嬷、丫头、婆子们,都尽数跟去,想必伺候得都是好的。三年后大姑娘再回来,更能给老太太、老爷尽孝了!”

李筠躺在床上,听着那女人站在父亲身边,唱念俱佳,心中眼里满是讽刺。

这招连消带打使得还真是妙啊,既把自己赶出府去,又把母亲一派的下人们尽数拔去,这李府,还不是她柳福柔的天下了?更何况下人们从府里被贬去庄上,不可谓不重罚,也必迁怒于自己,哪里还能对自己尽忠呢?

然而这时自己身体虚弱,连嘴都张不开,喝药都需丫头一勺一勺硬喂,哪里还能再替自己分辩些许呢?

三日前,李筠照例去给荣寿堂祖母请安。

向来,李筠心里是不大瞧得上这位祖母的。这位祖母高氏出身富农之家,嫁了个乡绅次子,便是李筠祖父了。李筠祖父做了从六品小官,向来只求无功无过,日子也算平稳。却没想到二人命中子嗣艰难,连生了四个女儿后便两三年无动静,即便如此婆婆倒也没怎么责难。

为何?高氏大嫂出身书香世家,家中做着六品清官,又是个命中带子的,进门后连生三子一女,风光无比。为着孙辈不少的缘故,婆婆便不过分为难高氏,但也不如何看重了。更兼大哥从小读书厉害,为官果敢勇毅,早早坐上了四品的位置,高氏在大哥大嫂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所幸还有个三弟,从小上房揭瓦,顽劣不堪,读书不甚济事,早早被送去武馆,没成想颇具武学天赋,学了一身武艺。高氏心里暗想这三弟不是读书的料,空有一身蛮力,太平年头无处可用,必不能如大哥一般有所建树,将来娶个小农之女,也便罢了。

未曾料到高氏生第三女之时,南方动乱,这三弟一腔热血,瞒着父母参军去了,任凭高氏的婆婆哭瞎了眼睛,也没收到这忤逆小儿子的只言片语递往家里来。

大半年后,这三弟归家时,已在军中领了个从六品的武职。高氏这下便知,弟媳的出身绝不会比自己低,更是憋足了劲求子。所幸,夫家门风尚正,正室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终于,高氏在三十八岁上,得了李坚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下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李坚从小聪明好学,读书颇有天赋,又因为长得聪明俊秀,很受先生同窗爱重提携。进京赶考,在京中借住在师兄家里,被师兄的父亲胡大人相中,得配东床。这胡大人,便是李筠的外祖父了。

高氏这下在妯娌间算是彻底抬起头来。

大哥做官厉害,然子女皆庸庸碌碌,大哥大嫂家老大读书尚算刻苦,却无天赋,借着父亲的光,做了一任小官。老二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娶了个夫人也是吃喝游玩,无有不精,二人在家不是办酒会,就是办诗会,将夫人的嫁妆挥霍得所剩无几。老三更不必提了,小时候摔坏了腿,入不得仕,更不必提从军,娶了个小家之女,在家怠以度日。

三弟自己厉害,却命中无子,不说子了,连女都无出。

反观自己家这个儿子李坚,一路青云直上,还娶了四品官家的女儿!高氏的风头,一时无两。然压抑了那许多年,又与大嫂、弟妹勾心斗角,高氏早就养成一副精明算计的性子,自家老爷仙去后,更是变得唯我独尊。先时还得意娶了胡氏这么个出身好的书香门第之女,在妯娌间自夸了多少好处,这下皆一笔抹去,反倒埋怨起儿媳冷淡刻板,不知变通,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又想从儿媳手上骗些嫁妆于自家,更加是软硬皆施。

胡氏虽然宽容敦厚,却不是蠢钝之人,如何不知婆婆的意思,婆婆扔了多少探路石,都入泥牛入海,又碍于亲家老爷官位甚高,不敢明着胡来,只好在儿子耳朵里倒了不知多少坏话,连带着李坚也有一丝怨怼胡氏。

胡氏对李坚仰慕憧憬,更兼满怀柔情,夫君说的,无有反驳,但却知道婆婆因为嫁妆的缘故,无中生有了许多事,胡氏却不愿令丈夫为难,只能自己咽下苦水。天长日久,原本温柔敦厚的一个人,变得多思多虑起来。诞下李筠后,久无动静,婆婆责难了无数次不说,连带丈夫也渐渐对自己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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