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车轮辘辘，尘土飞扬。马轿里，毓敏居首坐着，头上玉饰简洁，身上一袭青褐色，高贵里带着朴素，淡雅里又透着尊荣。侧位上的娉婷低头垂目，一身凤冠霞帔，桃红命服。乍一看，一如云观天色，一如春艳娇娆。仿佛作画之人不懂调和，强行将两位美人安在了一起。
可若不是娉婷这身装扮，毓敏差点就以为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两人常常跟随各自娘亲同乘轿辇一起出门游玩，嬉嬉闹闹，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如今想来，好像都是自己说得多，娉婷倒像是更喜欢埋藏心事。毓敏忽然想到这一点，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了解娉婷。心里不由得一凉，那就怪不得娉婷暗下阴招，处处与自己不对付。只怕那两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娉婷从来就没有真正和自己交好过。
“婷婷。”毓敏轻声唤了声娉婷的小名，直以为她在假寐。可娉婷立即抬头看过来，倒让毓敏措眼不及。毓敏定了定神，问道：“我们认识有几年了？”
“六年。”
“你倒是记得很清楚。”毓敏轻轻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活着？”
娉婷一时语塞，面前的人自从六年前出现在她生活里，就处处高她一等，趾高气昂，飞扬跋扈，抢尽她风光。想当初自己为进宫为博位，是花了多少心思？可毓敏本该坟墓里的人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
“我记得你有两颗蛀牙，采选才女的时候没查你么？”毓敏关切道，可口吻里的好奇却教娉婷听了是一种轻贱的蔑视。
岂能不查？娉婷不自觉得舔了一下蛀牙。当年第一轮她就因此被刷了下来，是她爹爹刘相楠求了谷王朱橞，通融了关系才将她塞了进去。可这话自然不能告诉毓敏，不然又得遭她鄙弃。娉婷一声不吭，坐着一动不动。
毓敏却越发笑意浓然：“你平时在我背后不是挺喜欢跟人说我的嘛，怎么今天我在你跟前，你倒不作声了？”
娉婷抿紧嘴，脸上怒气开始通胀。
毓敏看着她的脸色，倒像是抓到一件好玩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得东拉西扯，挑衅道：“我们认识六年了，我竟不知你曲子唱得那么好听。眼下到苏州还早呢，要不你唱几曲来听听，给我解解乏。”
“我嗓子这几天不舒服。”娉婷低声冷言道。
“哦？那是你的看家本领，可千万别给废了。”毓敏嘲讽道，想了想又说，“要不我把棺材里爬出来的事讲给你听，给你解乏？”最后四个字，毓敏说得风淡云轻，却教娉婷一口气吊在喉咙口不敢下去。
毓敏看着又不免笑起来：“我的命太硬了，我自己都没想到。”不等娉婷反应，毓敏又道，“我忽染恶疾，一夜呜呼。原以为就此去做鬼了，却谁知阎王不收，又放了我回来。可我棺材里爬出来才知道，老天爷其实是有心助我逃过一劫。”
娉婷看了看她，神思有动，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毓敏却忽然口风一转，犀利道：“你把我轿辇砍伤了，想我一尸两命。可惜我命硬得就是死不了，连我女儿不足月都活了下来，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没有。”娉婷急忙辩道。
“你没有失望？”毓敏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你嫁祸给耿玮，害得她丢了命。终归这一步是成了。”说着，毓敏故作钦佩之态。
娉婷把背往后一靠，先前因为憋着气已是满面通红，此时听到这里，脸上又顿时白腊般煞白。那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连皇上都没有追责我，毓敏怎可能知道？她是想诓我？娉婷脑子里一闪，立即又挺直腰板，坚称自己是清白的：“你一向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可无凭无据，还是谋夺性命这种重罪，你怎可以随意扣到我头上？”
“嗤。”毓敏冷笑一声，娉婷刚刚所有的表情她全然洞悉，可娉婷的话也没错，她没有证据。即便谋她性命的人就坐在她跟前，即便她对娉婷也起了杀心，她却不能立即掏出刀来，解了仇恨。
毓敏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了片刻。再睁开眼，却看见娉婷还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向，娉婷警惕而紧张，毓敏又“嗤”了一声，道：“我俩认识六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会让你想着让我死了才痛快呢？我想都是我自己瞎想的吧。你知道的，我一向心直口快，你不会介意的吧？”
娉婷一时心里巨浪翻滚，没想到毓敏说话如此直白，却又像是不计前嫌，求自己原谅。倒教她怨恨愁苦、愤怒怜悯四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可毓敏却并没有就此结束，她说道：“可怜耿玮做了替罪羊，到死都不知道真凶是谁，是谁害了她。婷婷，你能吃就吃，能睡就睡，想来耿玮一时半会还理不明白。”
听得娉婷鼻子喉咙一起打出一团气，又想杀了她才好。毓敏却笑道：“我随口说的，你别介意。”
娉婷转过身去，不再看一眼毓敏，哪怕余光里也不愿意再有一点点她的影子。她直怕毓敏再说下去，自己要被折磨到崩溃。毓敏看着她，笑了笑，挪到另一边，掀开一点窗帘朝外看去。心里暗自发誓：刘娉婷，这笔账还没完。我流的血吃的苦，一定要你血债血偿！